辰州城头。
晨雾刚散,阳光斜斜地照在城墙上,还带着凉意。
王甫站在城楼里,手里拿着千里镜,对准了北面的官道。
远处,一支队伍正在缓缓靠近。
朔州孙字大旗在队伍前方晃悠,旗面皱皱巴巴,像是从箱底翻出来的旧货。旗下是五千人的队伍,走得松松垮垮,队形歪歪扭扭,像一条被拉长的面条。
王甫眯着眼,调整着镜筒。
千里镜里,那些士卒的脸一张张清晰起来。
有人在队列里和旁边的人说话,有人东张西望,还有几个年轻的,在队伍里追逐打闹,被前面的人骂了一句,才讪讪地停下。
他们的脸色麻木,眼神呆滞,盔甲穿得乱七八糟。有的人把头盔戴歪了,有的人干脆把盔甲敞开,露出里面的布衣。
身后的统领靠近过来,也看了一眼城下。
大人,朔州军到了。他说,语气里带着鄙夷,看这模样……跟宁州军那帮废物,倒是一丘之貉。
王甫没说话。
他放下千里镜,沉默了一会儿。
不,不一样。
统领愣了一下:有何不同?
王甫重新举起千里镜,盯着那些士卒的脚。
你看他们脚下。王甫观察的很仔细,宁州军的兵,脚下虚浮,是酒色掏空了身子。这些朔州军,走路虽然松垮,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下盘很稳。
他停了一下。
这是常年种地的老农才有的底子。
统领也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王甫又把镜筒移到那些士卒的手上。
还有他们的手。
一个个手上全是老茧,握的不是刀,是锄头。孙耀这个废物,怕是把治下能拿起武器的农夫,都给拉来了。
王甫放下千里镜,转身走出城楼。
一群没上过战场的泥腿子。他声音低了下去,也好,至少比周平那帮病秧子耐打。让他们去守城墙,消耗南贼的箭矢,倒也合适。
城头的风吹过,旗帜猎猎作响。
王甫走下城墙,往城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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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外。
队伍在城门前停下。
孙耀坐在马上,脸色发白,手攥着缰绳,手心全是汗。他看着城门里走出来的王甫,喉结滚动了一下。
杜原骑在他身后半个马位的地方。
下马。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只有孙耀能听见。
孙耀愣了一下,连忙翻身下马。
他动作很笨拙,脚蹬空了,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被旁边的亲兵扶住,才勉强站稳。
王甫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杜原在他背上轻轻敲了三下。
孙耀深吸一口气。
王兄!他声音很大,带着夸张的热情,几乎是扑上去,紧紧握住王甫的手,愚弟来迟,让王兄久等了!惭愧,惭愧啊!
他眼眶发红,竟然挤出了几滴眼泪。
王甫看着他那张涨红的脸,拍了拍他的手背。
孙老弟言重了。他声音平静,国难当头,你能倾全州之力来援,王某已是感激不尽。
孙耀松开手,抹了一把眼泪,叹了口气。
唉,你也知道,我朔州穷困,兵马久疏战阵,都是些没见过血的庄稼汉。孙耀语速极快,带着几分情真意切,此番前来,人虽然带来了,可这仗到底怎么打,还得全凭王兄你来做主!愚弟……愚弟给你摇旗呐喊便是!
他说完,又紧紧握住王甫的手,用力摇了几下。
王甫脸上露出笑容。
孙老弟这话,可就见外了。他拍着孙耀的肩膀,来,进城,咱们兄弟好好说说话。
孙耀连连点头,跟着王甫往城门里走。
杜原下了马,跟在他们身后。
他穿着青衫,腰间没挂刀,手里拿着一卷册子,像个普通的幕僚。杜原走得很慢,眼睛扫过城门上的弓弩手,又扫过城墙内侧那些堆叠的滚木礌石。
城门很深,走了很久才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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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内,是一片宽阔的空地。
王甫走在前面,和孙耀说着话。孙耀不时地点头,还时不时地笑两声,笑得很勉强。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往后瞟,瞟向杜原。
王甫注意到了。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一直跟在孙耀身后的那个青衫文士。
这位先生,瞧着面生啊。王甫的目光带着审视,不知是?
孙耀脸色一僵。
哦哦,这位是杜先生,我新聘的幕僚。孙耀急忙解释,为我出谋划策的。
杜原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草民杜原,见过王大人。他声音不卑不亢,“大人乃国之柱石,我等文人,不过是为主分忧,摇笔杆子罢了。
王甫盯着他。
杜原也盯着他。
两个人对视了很久。
杜原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丝毫面对封疆大吏的畏惧,也没有任何谄媚。他站在那里,背脊笔直,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
王甫心中闪过一丝异样。
这个幕僚,太平静了。
孙耀那个废物,镇不住这样的人。
他更像是……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
王甫收回目光,笑了。
杜先生客气了。他转身,继续往前走,能为孙老弟出谋划策的,想必是位高人。
杜原没说话,跟在后面。
嘴角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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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继续往前走。
但杜原发现,他们并没有进入内城。
城门内,是另一道巨大的城墙。
内外两道城墙之间,是一片宽阔的空地,或者说……外城。这里没有民居,没有街巷,只有一排排兵营、箭楼、马厩,还有堆积如山的粮草和军备。
空地上到处是士卒在巡逻,弓弩手站在内城墙上,箭矢对着外城的营地。
一名辰州校尉走上前来,对着杜原拱了拱手。
杜先生,委屈各位了。
如今战事吃紧,为防奸细混入内城,所有援军,都暂且安置在外城大营。粮草用度,一应俱全,绝不会短了弟兄们的。
杜原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那道高大的内城墙。
城墙上,弓弩手正在换班。箭矢的矛头,全都对着他们。
杜原沉吟着,眼中闪过一丝思索之色。
王将军治军严谨,杜某佩服。杜原脸上带着笑,我等能有一处安身之所,已是感激不尽,又何来委屈之说?
校尉松了口气,连忙安排士卒带他们去营帐。
孙耀跟着那些辰州兵走了,脚步虚浮,像被抽空了力气。
杜原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内城墙。
城墙很高,墙头上是密密麻麻的垛口,垛口后是一排排弓弩手。
他们接纳了援军,却也用一道城墙,将所有,都关在了瓮里。
杜原转身,往营帐走去。
风吹过外城,卷起枯草。
天色阴沉,像要下雨。
他低声自语:这个王甫,果然不是简单的角色。
身后,五千破阵军正在卸下伪装的州军衣甲,进入营帐。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抱怨。
他们像五千把刀,藏在鞘里,等着出鞘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