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般的蹄声由远及近,大地仿佛一面被巨人擂动的战鼓,每一次震颤都让神定军士卒的心跳随之共鸣。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青草混合的气息,远处那道由两千骑兵汇成的黑色潮水,已经清晰地映入每一个盾牌手的眼帘。他们能看清最前方那些北玄骑兵脸上狰狞的笑容,能看清他们手中马刀反射出的、令人目盲的寒光。
然而,没有一个人动摇。
二百人的军阵,如同一块沉默的、黑色的礁石,即将承受整片海洋的怒火。
“稳住!”
百夫长那已经有些嘶哑的吼声,如同定海神针,贯穿了整个嘈杂的战场。
“轰——!”
下一刻,天崩地裂。
冲在最前方的北玄骑兵,连人带马,狠狠地撞上了那面由精钢重盾与血肉之躯组成的墙壁。
想象中的摧枯拉朽并未发生。
一名北玄骑兵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马刀被一面重盾稳稳架住,而从盾牌缝隙中,一截冰冷的、闪着幽光的矛尖,如同毒蛇的獠牙,在他惊骇的目光中急速放大。
“噗嗤!”
锋利的长矛轻易地撕开了他身上的皮甲,贯穿了他的胸膛。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最后看到的,是那张隐藏在头盔下,冷静得不似人类的脸。
这样的场景,在长达数十步的阵线前,同时上演。
战马的悲鸣声、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利刃入肉的闷响与濒死的惨叫声,瞬间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第一波冲锋的骑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满是尖刺的墙壁,人仰马翻,瞬间在阵前堆叠起一层由尸体与伤者组成的、令人作呕的障碍物。
后续的骑兵因速度太快,根本无法勒马,又狠狠地撞进了这片混乱之中,一时间,人马相踏,自相践踏造成的伤亡,竟不比神定军的斩获要少。
“放!”
百夫长冷静地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咻咻咻——!”
盾墙之后,一直引而不发的弩手们终于发威。一排排致命的弩箭,以一个刁钻而精准的角度,越过盾墙,居高临下地射入那片拥挤混乱的骑兵群中。每一声弓弦的震响,都必然伴随着一名北玄士卒的惨叫坠马。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
神定军的阵线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整体向后平移了半尺,有几名盾牌手的嘴角甚至渗出了血丝,但他们脚下如同生了根,整个军阵的结构,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
在后方督战的陈边,脸上的笑容早已凝固。
他眼中的轻蔑与戏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错愕与暴怒所取代。
他看到了什么?
他引以为傲的精锐铁骑,竟然在一个照面之间,就在区区二百步卒面前撞得头破血流!那面看似单薄的盾墙,竟如真正的城墙一般,坚不可摧!
“废物!一群废物!”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着马缰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旁边的副将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说道:“将……将军,这……这伙南境贼兵,不对劲!他们的战法,太……太硬了!”
“硬?”陈边怒极反笑,眼中凶光毕露,“在本将的铁蹄面前,就没有敲不碎的骨头!”
他虽怒,却未失去理智。短暂的失利让他瞬间清醒,意识到正面强攻,不过是徒增伤亡的愚蠢之举。
陈边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向前一指。
“传我将令!全军后撤五十步!重整队形!”
“两翼散开,用骑弓给本将压制!本将倒要看看,是他们的盾牌硬,还是我们的箭矢多!”
得到命令的北玄骑兵如蒙大赦,纷纷拨转马头,狼狈地与那道给他们带来噩梦的防线脱离接触。
很快,两千骑兵重新集结,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密集的冲锋队形,而是化作两支巨大的羽翼,在步卒军阵的两侧远远散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射!”
随着陈边一声令下,数不清的箭矢腾空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道死亡的弧线,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朝着那小小的军阵倾泻而下。
战斗,进入了第二阶段。
……
“举盾!”
面对漫天箭雨,神定军的百夫长没有丝毫慌乱。
士兵们迅速调整阵型,将原本朝前的线列阵,收缩为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形阵。外围的士兵将重盾高高举过头顶,“叮叮当当”的脆响声不绝于耳,无数箭矢被坚固的盾面弹开,只有零星的流矢,能从盾牌的缝隙中钻入,带走一两条鲜活的生命。
“稳住阵脚!交替后撤!”百夫长一边用自己的盾牌磕飞一支冷箭,一边大声指挥着,“向左侧山林,缓缓移动!保持阵型不乱!”
整个步卒军阵,如同一个长满了尖刺的巨大铁龟,开始一边抵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一边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预定好的方向挪动。
陈边在远处看得分明,嘴角再次浮现出一抹冷笑。
在他看来,这支步卒已经到了极限。他们看似阵型不乱,实则不过是在自己的绝对优势兵力压迫下,作困兽之斗罢了。这种缓慢的移动,更像是被猎物追赶到精疲力竭后,绝望的挣扎。
“继续射!不要停!”他下令道,“派出两队人马,从正面袭扰,不要让他们喘息!本将要亲眼看着他们,一步步被磨死!”
北玄骑兵的攻势愈发猛烈。他们像一群经验丰富的猎狼,围绕着这头看似笨拙的“铁龟”,不断地游走、试探、抛射箭矢,试图寻找那致命的破绽。
战斗的场面愈发惨烈。
一名神定军的什长,刚刚用手中的长矛,将一匹冲得太近的战马连同其主人一同刺穿,还未来得及拔出武器,侧翼便有三支冷箭成品字形向他射来。他勉力用盾牌挡住了两支,第三支却狠狠地钉进了他的大腿。
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却并未倒下,而是用长矛支撑着身体,依旧死死守住自己的位置。立刻便有同袍从他身后补上,填补了阵型的空缺。
伤亡在不断增加,每一个神定军士卒的体力都在飞速消耗。但他们的眼神,却依旧如最初那般坚毅。
时间,在这一场血与火的磨盘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
“差不多了。”
浑身浴血的百夫长,看了一眼左侧那片距离自己已不足三百步的山林,又估算了一下麾下还能站着的弟兄,心中默默计算着。
二百人的队伍,此刻已折损了近四分之一,几乎人人带伤。再“演”下去,恐怕就要变成真正的惨败了。
将军的计策是“钩”住敌人,而不是让他们在这里全军覆没。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随即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充满了“悲壮”与“绝望”的怒吼:
“弟兄们!敌军势大,不可力敌!我等已尽力!”
“随我……向左侧山林,突围!杀出去,便是胜了!”
这声嘶吼,在陈边听来,是对方终于被压垮的信号。
“想跑?”陈边大喜过望,脸上露出嗜血的笑容,“晚了!全军出击,给本将全歼他们!”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
那支原本在箭雨中苦苦支撑、缓慢移动的步卒军阵,在接到突围命令的瞬间,竟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原本用于防御的圆形阵,瞬间如变形的机械般,化作一个锋锐无比的楔形。由百夫长亲自带队,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地朝着北玄骑兵包围圈的薄弱处——也就是通往山林的那个方向,猛地刺了过去!
这是一场看似溃败,实则蓄谋已久的冲锋!
守在那个方向的北玄骑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完全没料到这群“待宰的羔羊”竟敢反扑,一时间阵脚大乱,竟被这不足一百五十人的步卒,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拦住他们!”陈边的吼声在后方响起,但为时已晚。
神定军步卒们以一种悍不畏死的姿态,用血肉之躯撞开了最后的阻碍,成功冲入了山林之中。在踏入林地边缘的瞬间,他们甚至还极有章法地回身,射出最后一轮弩箭,迫使追得最紧的骑兵不得不勒马闪避。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这支顽强得可怕的步卒,便彻底消失在了那片幽深寂静的山林之中。
……
山道隘口前,一切重归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地面上躺着数十具北玄骑兵和十几具神定军士卒的尸体。
一名副将策马来到陈边身旁,看着那片深不见底的山林,心有余悸地请示道:“将军,敌军残部逃入了山中,是否要分兵追剿?”
陈边勒住战马,目光阴沉地盯着那片山林。
林中寂静无声,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正张着黑洞洞的大口。
片刻之后,他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摆了摆手。
“不必了。”
他的语气淡然,实则心中早已是怒火翻腾。
“山高林密,本就是步卒设伏的绝佳之地。为了一群惊魂丧胆的兔子,万一中了埋伏,折损我麾下的勇士,得不偿失。”
副将闻言,立刻奉承道:“将军英明!”
陈边环顾了一圈战场,虽然损失了近百名弟兄让他有些肉痛,但终究是打跑了这支顽固的“钉子”,在他看来,这依然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胜利。
他心中的那份骄傲,丝毫未减。
“传我将令。”陈边调转马头,不再看那片山林一眼,“全军整队,绕过此地,继续南下!”
“我们的目标,是南下,去袭扰岭州的铁毡镇!去烧杀抢掠!逼敌军的主力现身,而不是跟这几只耗子,在林子里玩什么捉迷藏的把戏!”
“是!”
很快,苍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两千北玄铁骑,绕过了这片刚刚发生过激战的隘口,重新汇成一股黑色的洪流,继续向着南方腹地,浩浩荡荡地开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