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县的“大军”,在县尉张承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最初的一段路,他们走在宽阔的官道上,已是初春时节,道路两旁却仍旧有积雪未化,四周是开阔的田野,这让被金钱和女人冲昏了头脑的县兵们,胆气又足了几分。
他们扛着长短不一的兵器,勾肩搭背,嘴里哼着污言秽语的艳曲,谈论着攻破那“黑风寨”后,要如何瓜分财物,要抢几个最漂亮的女人。
然而,当他们拐离官道,真正踏入通往鹰愁涧的山林小径时,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
路,变得越来越窄,仅能容纳两人并行。两旁是高耸入云的峭壁,如同一双巨大的手掌,将天空挤压成了一条狭长的、灰蒙蒙的缝隙,阳光被彻底隔绝在外,使得整个山谷都显得阴暗而潮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树叶腐烂和泥土的腥气,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盘根错节的树根。不知名的鸟儿在头顶的密林中发出凄厉而单调的鸣叫,如同鬼魂的抽泣,一声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更远处,似乎还能听到湍急的水流撞击岩石发出的“轰隆”闷响,如同远方传来的战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群县兵脸上的嚣张与贪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们不再高谈阔论,不再嬉笑打闹,而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身体紧绷,一双双眼睛如同受惊的兔子,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任何一处可能藏人的灌木丛和岩石缝隙。
“妈的,这鬼地方……怎么这么瘆人?”一个年轻的衙役吞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地对他身边的同伴说道。
“怕什么!”他身边的老兵痞虽然也脸色发白,双腿打颤,却还是强撑着面子,压低声音给自己和同伴打气,“不就是几棵破树吗?你越是怕,心里的鬼就越多!想想张大人许诺的银子和娘们儿!只要冲进那贼窝,咱们下半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对……对!王哥说的是!”另一个士兵也连忙附和,仿佛大声说话就能驱散心中的恐惧,“那伙‘黑风寨’的,都头不是分析了吗?就是一群走了狗屎运的商贩,连刀都拿不稳!咱们四百号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
“没错!淹死他们!抢光他们的钱!”
他们互相安慰着,贬低着那素未谋面的敌人,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掩盖自己内心深处那不可遏制的恐惧。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张承,心中的不安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他胯下的马匹烦躁地打着响鼻,不时地用蹄子刨着地面,显然也感受到了此地的凶险。
可一想到县令那张要杀人的脸,一想到县令大人被抢走的官印,一股混杂着恐惧与怨毒的怒火,便压倒了所有的理智。
“都他娘的给老子走快点!”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蜗牛般挪动的队伍,破口大骂道,“一个个跟没断奶的娘们儿似的!等咱们到了,那群贼人都他娘的跑光了!到时候,别说银子,你们连一根毛都捞不着!”
……
就在这支人心惶惶的队伍,一步步踏入死亡陷阱的同时。
鹰愁涧一侧高达数十丈的峭壁之上,一处被茂密藤蔓遮掩的岩石上,一道身影如同山岩般,沉默地矗立着。
校尉魏定。
他早已换下了那身伪装用的、破烂不堪的流寇行头,此刻的他,身着一套玄黑色的神凛军制式重甲。
甲胄的每一个部件都擦拭得锃亮,完美的流线型设计,将他衬托得如同一尊从地狱中走出的杀神。
脸上那顶全覆盖式的头盔,只露出一双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睛。
他身旁,那匹神骏的战马安静地伫立着,仿佛与主人心意相通,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多余的声响。
魏定的目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那条如同蠕虫般、在峡谷中缓慢移动的队伍。
他看到了他们那五花八门的兵器,看到了他们那松松垮垮、不成章法的队列,看到了他们脸上那清晰可见的恐惧与强装出来的凶狠。
他甚至能想象到,这群所谓的“士兵”,身上散发出的,是酒色与汗水混合的馊味,而不是一个真正军人该有的血与铁的气息。
魏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不屑的弧度,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自语:
“一群被欲望驱使的绵羊,由一头自以为是猛虎的蠢猪带领着……这样的乌合之众,不要说四百,就算是四千,四万,又能如何?”
“简直是……玷污了‘军队’这两个字。”
他不再观察,那如同观看一场闹剧般的耐心,已经耗尽。
魏定平静地翻身上马,悄无声息地催动坐骑,顺着一条早已开辟好的、隐蔽的Z字形下山小道,向着峡谷的中心驰去。
张承正催促着手下快点前进,忽然,前方的队伍停滞了下来,甚至开始出现了小范围的骚动。
“怎么回事?!堵在前面干什么?想造反吗?!”他怒不可遏地催马上前。
然而,当他挤开人群,看到前方的景象时,嘴里的咒骂声,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掐在了喉咙里。
只见在前方不过五十步远的狭窄谷道中央,一匹神骏得不像凡物的黑色战马,正安静地伫立着。
马背上,端坐着一名身披玄色重甲的骑士。
一人,一马,便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黑色山岳,将他们四百人的去路,完全堵死。
那骑士的盔甲,是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墨色,在阴暗的峡谷中,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
那完美的制式,那精良的做工,那从甲胄缝隙中透出的、令人心悸的杀伐之气,无一不在诉说着一件事——
这,绝不是什么山贼流寇!
张承手下的四百县兵,被这一个人的气势,压迫得集体失声,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张承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人,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与骇然,催马向前几步,色厉内荏地大声喝问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可知此乃平湖县剿匪大军,再不让开,休怪我等刀剑无眼!”
马背上的骑士,没有任何回应。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戴着黑色铁甲手套的右手,将头盔的面甲,向上推开。
露出了一张刚毅而冷漠的脸,和一双饱经沙场、视人命如草芥的冰冷眼眸。
“剿匪?”魏定的声音平静,却在这寂静的峡谷中,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你们要找的‘黑风寨’,就在这里。”
张承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你就是那贼首?!”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贼首?”魏定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我只是昨日心血来潮,带人去你们那可笑的县城里,拿了点东西罢了。”
那轻描淡写的语气,那理所当然的态度,瞬间点燃了张承心中所有的怒火。
“好!好一个狂徒!你竟敢承认!”张承被气得怒极反笑,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向前一指,“弟兄们!就是他!他就是贼首!给老子拿下他!生死不论!老子要亲手剐了他!”
然而,他身后的士兵们,却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动。
眼前这名骑士所带来的压迫感,实在是太强了。
“大人!小心!”张承身边的一名都头,也是他最倚重的心腹,死死地拉住了他的缰绳,声音发颤地提醒道,“大人,小心有埋伏!此人孤身一人,如此嚣张,分明是想诱我们深入!”
张承闻言,那股被怒火冲昏的头脑,也稍微冷静了一丝。
可不等他细想,前方的魏定,却发出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埋伏?”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轻蔑,“就凭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也配让我设下埋伏?”
“对付一群连兵器都拿不稳的垃圾,我一人,足矣。”
话音未落,魏定缓缓从腰间,取下了一个由某种兽骨打磨而成的、洁白如玉的骨哨。
他将骨哨放在唇边。
“啾——!”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哨音,瞬间划破了峡谷的死寂。那声音并不响亮,却拥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层叠的峭壁间,反复回荡。
张承和他手下的都头,心头同时一紧。
埋伏,真的来了!
然而,预想中那震天的喊杀声,并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仿佛有无数条巨蟒,正在两侧的峭壁上,同时向下爬行。
他们下意识地抬起头。
然后,他们看到了此生,最为恐怖,也是最后的一幕。
只见在两侧那陡峭的崖壁之上,无数道黑色的身影,如同从岩石中渗透出来的鬼魂,悄然浮现。
他们没有呐喊,没有嘶吼,只是用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顺着峭壁向下滑落,矫健得不似凡人。
“噗通!”“噗通!”
沉重的落地声,此起彼伏!
两百名身着轻便黑甲,手持短戟的战士,如同一群沉默的死神,降临在了这条狭长的谷道之上,一左一右,彻底封死了这支县兵的来路与去路。
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如同魏定一般,冰冷,空洞,不含一丝一毫的人类情感。
那是一种看待死物的眼神。
完了。
张承的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手下那四百名所谓的“士兵”,在看到这群如同天兵神将般降临的敌人时,连最后一丝反抗的勇气,都被彻底碾碎。
有人“哐当”一声丢掉了手中的兵器,有人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更有甚者,已经吓得屎尿齐流。
魏定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骨哨,面甲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一个,不留。”
下一刻。
两百名先登死士,如猛虎下山,如洪水决堤,朝着那群早已崩溃的、瑟瑟发抖的羔羊,发起了冲锋。
一场毫无悬念的、单方面的屠杀,开始了。
溪谷之内,只剩下被无限放大的,惨叫,与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