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气氛,也达到了顶点。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在望”、“驱除鞑虏,指日可待”的乐观情绪中。
上峰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将杯盖在杯沿上,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这声轻响,像一个信号。
整个会场,再次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知道,正戏,要开始了。
“但是……”
上峰放下了茶杯,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忧虑。
这个转折,来得如此之快,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对日作战,诚如各位所言,我们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梅津美治郎龟缩东北一隅,不过是苟延残喘。我相信,在文锋这样优秀将领的带领下,最多一年,不,半年之内,我们必能将日寇,彻底逐出国土!”
他先是又捧了刘文锋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去。
“可是,诸位。打跑了鬼子,我们的国家,就真的能迎来和平吗?”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
“就在昨天,我接到了一份最新情报。”
他向代立递了个眼色,代立立刻会意,站起身,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充满了警示意味的语调,念了起来。
“根据可靠情报,截止本月,岩安方面,其正规军,也就是所谓的‘八路’与‘新四军’,总兵力,已经突破了六十万人!其控制的所谓‘抗日根据地’,人口已达一亿之众!”
“哗——”
这个数字一出,整个会场,瞬间炸开了锅。
如果说刚才的战报是强心剂,那这个情报,就是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六十万?怎么可能!”
“民国二十六年,他们接受整编的时候,满打满算,不过三万多人!这才五年!五年时间,翻了二十倍?”
“他们哪来那么多的枪?哪来那么多的粮饷?”
“这已经不是发展了,这是在……在吹气球!”
议论声,惊叹声,质疑声,此起彼伏。
大佬们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刚才的轻松写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惊和忌惮。
上峰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诸位,数字是不会骗人的。”他的声音,变得痛心疾首:“就在我们于正面战场,用数百万将士的血肉,构筑抵御日寇的铜墙铁壁之时。有些人,却在我们的背后,打着抗日的旗号,大肆地扩充自己的势力,抢占我们的地盘,蛊惑我们的民众!”
“他们是国家的肌体上,一颗正在迅速扩散的毒瘤!是附在我们骨头上的疽!现在,这颗毒瘤,已经长到了六十万这么大!再让它长下去,会是什么后果?诸位,你们想过没有?”
何部长立刻站了起来,义愤填膺地接话:“上峰所言极是!此乃心腹之患!日寇是癣疥之疾,而八路,才是亡国之祸!若不及时切除,待我们打跑了日军,一转身,就会发现,整个国家,都已经被他们蛀空了!”
“攘外必先安内!”何部长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句国策,在任何时候,都不过时!”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是夸奖,又是捧杀,又是危言耸听,最终的目的,终于图穷匕见了。
暂缓对日作战,集中力量,先剿灭岩安。
刘文锋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甚至还有闲心,端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
他知道,真正的鸿门宴,从现在,才刚刚开始。
上峰的目光,终于,再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落在了他的身上。
“文锋啊,”他的语气,充满了期许和信任,就像一个正在询问心爱子侄意见的大家长:“你是我们军中,最能打的将领。你的意见,至关重要。”
“所以,我今天想听听你的看法。”
“对于这个‘攘外必先安内’的方略,你怎么看?”
一瞬间,整个会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刘文锋的身上。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致命的陷阱。
同意,就意味着他刘文锋,将从抗日英雄,变成一个挑起内战的罪人。
他麾下那支为了打鬼子而磨砺出来的雄师,将不得不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这会彻底动摇他的军心。
不同意,就意味着他公然与上峰唱反调,甚至会被扣上“通匪”的帽子。在这渝城,在这群大佬的环伺之下,他将寸步难行。
他们就是要用这个问题,将他钉死。
周卫国坐在刘文锋身后,手心已经全是汗。
他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刘文锋缓缓地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会议室里凝固的空气。
他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像无数盏探照灯,要将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
上峰的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察的微笑,他以为,这个年轻人,无论如何选择,都将落入他精心编织的网中。
何部长更是挺直了腰板,准备好了满腹经纶,只要刘文锋一开口,他就能接上话,将“通匪”的帽子死死地扣上去。
周卫国身后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湿。
然而,刘文锋接下来的动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开口辩解,没有慷慨陈词,甚至没有看上峰一眼。
他抬起脚,一脚踹在了身前那张厚重的红木会议桌上!
“砰——!”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礼堂嗡嗡作响。
上好的景德镇茶具,连同那些精美的果盘、文件,被这股巨力掀得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然后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碎成一地狼藉。
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懵了。
这些养尊处优、习惯了在谈笑风生间决定别人生死的大佬们,何曾见过如此粗暴、如此直接、如此不讲道理的场面?
这他娘的哪里是开会?
这简直就是砸场子!
“攘外必先安内?”
刘文锋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钢刀,刮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好一个攘外必先安内!”
他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像两团燃烧的鬼火,死死地盯住了主位上的上峰。
那眼神里,没有下属对上级的敬畏,没有后辈对前辈的尊重,只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愤怒和……鄙夷。
“我他娘的就想问问,到底谁是癣疥之疾,谁是心腹之患!”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们说岩安打着抗日的旗号,扩充自己的地盘。那我倒想问问,是谁!打着抗日的旗号,他的夫人,在镁国花旗银行的户头上存款超过了十亿美刀?!”
“是谁!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一船一船地往海外运!那笔钱,我没算错的话,换成真金白银,能把这渝城都给填平了吧!”
“轰!”
这句话,比刚才那一脚踹得更响,直接在所有人的脑子里炸开了。
上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迅速转为铁青。
他身后的几名侍卫,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枪柄上。
何部长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想呵斥,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掐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代立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镜片后的眼睛里,射出毒蛇般的寒光。
刘文锋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在会场中央来回踱步,手指着这一屋子的冠盖云集,开始了指名道姓的痛骂。
“还有你!孔部长!”他指向财政部长孔部长:“前线的将士连军饷都发不出来,饿着肚子跟鬼子拼命!你他娘的倒好,你的‘祥记’公司,倒卖军火,囤积物资,大发国难财!”
“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不怕那些屈死的冤魂,来你床头,问你要那笔买命钱吗?”
孔部长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哆哆嗦嗦地指着刘文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还有你们!”他的手指,划过了一大片文武官员:“渝城的老百姓,天天下黑地,连点灯的电都没有!你们的官邸里,却是夜夜笙歌,舞会不断!”
“前线将士一件棉衣穿几年,你们的太太小姐们,貂皮大衣几个月就换新款!你们吃的,是法兰西的大餐;你们喝的,是苏格兰的威士忌!你们他娘的告诉我,到底谁在挖这个国家的根!”
“妈卖批的!”
一句粗鄙不堪的川军方言,从这位陆军上将的嘴里,石破天惊地吼了出来。
“老子在前面跟鬼子玩命,九死一生!你们这群王八蛋在后面捞钱、享乐、算计自己人!”
“一场仗还没打完,就他娘的盘算着打第二场了!你们的眼光,可真是长远啊!”
“我告诉你们,什么叫心腹之患!”
刘文锋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张被他踹得歪到一边的桌子前。他伸出手,将唯一一个幸免于难的茶杯拿了起来,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们!”他指着在场的所有人:“就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心腹之患!是烂到根子里的毒瘤!”
“攘外必先安内?可以!”
他的嘴角,扯出一丝残忍到极点的笑容。
“我刘文锋,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谁他娘的再敢跟我提这四个字,想让我把枪口对准自己人。老子就先带兵‘清君侧’,把你们这群国之蛀虫,一个个,全都吊死在渝城的朝天门上!”
“有一个,算一个!”
死寂。
整个礼堂,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刘文锋这番堪称“大逆不道”的狂暴言论,给震得魂飞魄散。
他们见过嚣张的军阀,见过跋扈的将领,但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敢在最高国防会议上,当着上峰的面,指着所有人的鼻子,骂他们是国贼,还要把他们全都吊死。
这不是疯子。
这是魔鬼。
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无禁忌的魔鬼。
周卫国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天旋地转。
完了。
彻底完了。
这一番话骂出来,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今天,不是刘文锋死,就是这天,被捅出一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