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一副标准的、程式化的笑容,仿佛是用尺子量过一般。
他主动伸出手,热情却不带丝毫温度。
“刘总司令,一路辛苦。在下代立,奉上峰之命,特来迎接总司令大驾光临。”
刘文锋的目光在他伸出的手上停留了半秒,却没有去握。
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代立,这个名字在渝城,甚至在整个龙国,都代表着一种无形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是军统的头子,是悬在无数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亲自来接机,这面子给得不可谓不大。
但刘文锋心里清楚,这面子背后,是试探,是监视,更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代立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随即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变,只是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阴霾。
“总司令,周将军,车已经备好了。上峰已经在官邸备下薄宴,为二位接风洗尘。”
“不必了。”刘文锋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舟车劳顿,想先找个地方休息。宴会什么的,等开完会再说吧。”
他不喜欢应酬,尤其讨厌和这帮人一起吃饭。
他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会掀了桌子。
代立脸上的笑容又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也好。是代某考虑不周。我们已经为总司令安排好了住处,就在歌乐山。那里清净,方便总司令休养。”
……
歌乐山。
周卫国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了下去。
那里不仅是渝城的风景区,更是军统的大本营,监狱、审讯室、秘密据点,遍布山野。
把刘文锋安排在那里,这意图,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黑色的福特轿车,行驶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
车窗外,战时陪都的景象,像一幅褪了色的、压抑的画卷,缓缓展开。
码头上,衣衫褴褛的力夫,喊着沙哑的号子,将一包包不知从哪里运来的物资,从船上扛到岸上。
他们的脊梁被沉重的货物压得弯成了弓形,眼神里,是长年累月的麻木。
街道两旁,是低矮的、用竹子和泥土搭建的“抗战房”,密密麻麻,如同蚁穴。
穿着破烂的妇人,在浑浊的嘉陵江边捶打着衣物。
面黄肌瘦的孩子,光着脚,在泥地里追逐打闹,偶尔会抬起头,用一双双好奇又畏惧的眼睛,看着这辆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潮湿的霉味,煤炭燃烧的烟火味,劣质菜油的油腻味,还有……人的汗臭味。
这一切,都与刘文锋在汉城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
汉城虽然也经历了战火,但在龙国军队接管后,一种新的秩序和希望,正在迅速地建立起来。
而这里,作为所谓的“抗战中心”,却处处透着一种腐朽、衰败和绝望的气息。
周卫国看着窗外,眉头紧锁。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低声说。
开车的司机,是代立的人,闻言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们一眼,没敢作声。
刘文锋却像是没听到一样,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此刻正翻涌着怎样的怒火。
他可以容忍战场上的血腥,却无法容忍这种本不该存在的、人为的苦难。
歌乐山的别墅,确实很气派。
西式的三层小楼,带着一个种满了奇花异草的大花园。
房间里,是全套的西洋家具,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连抽水马桶都是从美国运来的。
一名穿着旗袍、身段婀娜的女佣,为他们端上了咖啡和点心。
“刘总司令,这是上峰特意为您准备的蓝山咖啡。”代立亲自为他端起杯子,笑得像一只老狐狸:“您在泊林待过,想必会喜欢这个味道。”
刘文锋睁开眼,看了一眼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又看了看窗外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民众。
他端起杯子,在代立期待的目光中,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将整杯咖啡,连同杯子一起,扔了出去。
“砰”的一声,上好的骨瓷咖啡杯,在楼下的石板路上摔得粉碎。
褐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代立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凝固了。
女佣吓得花容失色,差点跪在地上。
周卫国也是一惊,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刘文锋的意思。
“我不喜欢喝咖啡。”刘文锋转过身,看着脸色铁青的代立,语气依旧平淡:“我喜欢喝茶,龙国的茶。尤其是川渝的竹叶青,入口苦,回味甘,像极了这片土地上的人。”
“代老板要是真有心,不如把买这些洋玩意儿的钱,省下来,给山下的老百姓,多买几袋米。我想,他们会比我,更需要这些东西。”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代立的脸上。
代立的嘴角抽搐了几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总司令……教训的是。是代某……俗了。”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试探,彻底失败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他能用常规手段对付的。
他不是那些贪财好色、爱慕虚荣的军阀,他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油盐不进。
“没什么事,代老板就请回吧。”刘文锋下了逐客令:“明天开会前,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是,是。”代立连连点头,狼狈地带着他的人退了出去。
直到坐上回城的汽车,他才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对着司机,咬牙切齿地低吼了一句:“疯子!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别墅里,恢复了安静。
周卫国走到刘文锋身边,看着楼下那滩咖啡渍,低声说:“总司令,你这样……等于彻底把他们得罪了。这鸿门宴,怕是会更难吃。”
“我来,就不是为了跟他们交朋友的。”刘文锋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整个人都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妈的,还是沙发舒服。这几天在飞机上,骨头都快散架了。”他伸了个懒腰,完全没有了刚才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反而像个卸下了所有防备的普通人。
周卫国看着他这副样子,有些哭笑不得。这变脸的速度,也太快了。
“他们把我们安排在这里,就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把我们困在笼子里。”周卫国担忧地说道。
“笼子?”刘文锋嗤笑一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是前线部队特供的“冲锋”牌,味道很冲。
他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将他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笼罩得更加模糊。
“老周,你看这像笼子,我看这像粮仓。”
“粮仓?”周卫国不解。
“对,粮仓。”刘文锋的眼睛,在烟雾后面微微眯起,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咱们现在最缺什么?”
“人。”周卫国不假思索地回答。
“没错,就是人。”刘文锋弹了弹烟灰:“我们打下了高丽,兵锋直指东北,看上去威风八面。可实际上,我们已经是一支疲兵了。”
“八万人的家底,撒在那么大的地盘上,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不补充兵员,别说打下东北,就连守住现在的地盘,都费劲。”
“而整个龙国,兵员最充足,尤其是那些经过基础训练的壮丁,都掌握在谁的手里?”
周卫国瞬间明白了。“在渝城,在他们手里。”
“所以啊,”刘文锋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和残忍,“他们以为,把我叫回来,是请君入瓮。他们不知道,我这次来,就没打算空着手回去。”
“他们想借着开会,削我的兵权,夺我的部队。而我,也想借着这个会,名正言顺地,从他们手里,撬走几十万兵员。”
“这不叫鸿门宴。”刘文锋将烟头按熄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
“这叫……黑吃黑。”
周卫国看着刘文锋,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兴奋。他知道,明天那场所谓的最高国防会议,注定不会平静了。
那不会是一场会议,那会是一个新的战场。
一个没有硝烟,却比任何战场都更加凶险、更加残酷的战场。
而他的这位总司令,已经磨好了他的刀,准备去割下最肥美的那块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