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鸢忽然看清,乾坤鼎的纹路里竟嵌着无数张脸,最显眼的是掌印太监的脸,正从鼎耳里往外渗血,血珠滴在鼎底,竟凝成半块青铜碎片。
而鼎口悬着的《江山万里图》上,阿绣的绣花针忽然刺破了江河,血水顺着图卷淌下来,在地上聚成个小小的漩涡,漩涡里浮出萧烬的脸,正对着她无声呐喊。
“这不是平天下,是屠戮!”玖鸢将竹简狠狠砸向地面,却见竹片落地的瞬间,“平天下”三字忽然炸开,化作漫天金粉,竟在半空拼出张巨大的网,网眼里是无数双绝望的眼睛——有鲛人太后的,有彩月的,还有无数个萧烬、应龙、茁茁的分身,都在网里挣扎,发出蚕茧破裂般的嘶鸣。
竹简在地上滚了两圈,最后停在应龙脚边。
少年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竹片,耳后的金鳞忽然大片剥落,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皮肤,竟与青铜棺椁上的火神图腾隐隐相合。
“姐姐,这书里的道理,是真的。”
玖鸢这才看清少年的脸,原来是童子。
“姐姐你看,同心兰花没有白种!”
童子说道:“姐姐你看,只要你们都听话,就不会裂成碎片,茁茁也不会……”
话未说完,玖鸢忽然抓住童子的手腕。
他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像有两条龙在血管里相斗——一条凶性,一条温驯。
再看茁茁,那孩子手里的玉圭不知何时已嵌进掌心,血顺着圭角往下淌,在地上拓出的太极印里,正慢慢浮出混沌之始那张模糊的脸。
“这书,叫《鸿蒙定轨书》?”玖鸢冷笑着,掌心的双笙火焰忽然暴涨,将竹简裹在其中,“依我看,该叫《囚魂策》才对。”
幽芒触到竹简的刹那,那些烫金文字忽然发出凄厉的尖啸,竟从竹片里挣脱出来,化作无数细小的赤晶,像要钻进玖鸢的皮肉。
而远处的乾坤鼎忽然发出轰鸣,鼎口的紫烟里,阿绣的绣花针终于绣完了最后一笔,整幅《江山万里图》突然燃起离火,将无数虚影裹在其中,烧出青铜棺椁的形状。
“他们……”玖鸢声音发颤。
“他们都很好呀。”一个声音从传来,“你看,萧烬来了。”
殿门大开,逆光中走进一个身影,玄甲银枪,面容俊朗,正是萧烬。可他走到阶下,却没有抬头,只是单膝跪地,声音平板得像块石头:“臣,萧烬,参见女王。”
这不是她认识的萧烬。
她认识的萧烬,看她时眼里总有团火,哪怕是跪地领命,脊梁骨也是直的,绝不会像此刻这般,活脱脱一尊没有魂魄的木偶。
“你不是萧烬。”玖鸢猛地站起身,王袍的下摆扫过龙椅扶手,震落了一颗嵌在扶手上的明珠。
他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少年清朗,而是混沌之始那瓮瓮的回响。
“你是谁?”玖鸢后退半步,掌心的混沌幽芒不受控制地涌出,撞在大殿的梁柱上。
那金龙浮雕应声碎裂,露出里面盘着的黑气,黑气中隐约可见掌印太监的拂尘、瘦天兵的算盘、胖天兵的酒葫芦,还有无数张重叠的脸,都在无声地呐喊。
“我们是你想要的呀。”阿绣模样的侍女走上前,脸上的笑容终于裂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窟窿,“你不想要窥天?不想茁茁永远是孩子吗?不想萧烬永远听话吗?这鼎里的世界,能把所有缺憾都补成圆满。”
“圆满?”玖鸢看着跪地的萧烬,看着眼露凶光的应龙,看着被小手缠住脚踝、吓得哭不出声的茁茁,忽然笑了,“我师傅说过,月圆则缺,水满则溢。这世上哪有什么圆满,不过是把缺憾藏得深些罢了。”
她猛地抬手,将掌心的混沌幽芒拍向那尊乾坤鼎——原来它一直都在,就悬在大殿穹顶,化作了藻井的模样,那些所谓的日月星辰,不过是鼎身上纹路的投影。
“轰隆!”鼎身剧烈震颤,那些被吸入的虚影纷纷从鼎口涌出,不再是温顺的皮影。萧烬的虚影们举枪互刺,翊衡的虚影们自相残杀,鲛人太后的鱼尾缠住彩月的脖颈,先帝的龙袍裹着阿绣的尸身……
整个大殿变成了修罗场,却偏生在血腥气里飘来桃花香,像极了当年她与萧烬初遇的那片桃林。
“啊!”应龙忽然嘶吼,凤羽龙首破体而出,金红色的火焰烧穿了锦衣,却在触到玖鸢周身的混沌幽芒时猛地熄灭,“别毁了这里!毁了它,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见不到,或许才是最好的相见。”玖鸢望着他,忽然想起青铜棺椁里的残魂,想起那些分裂的碎片,“师傅说,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可若重逢只是为了困在这虚假的圆满里,不如永不相见。”
她纵身跃起,朝着穹顶的乾坤鼎飞去。
途经萧烬的虚影时,那尊木偶般的身影忽然抬眼,眼里闪过一丝熟悉的火光,竟抬手替她挡开了一道袭来的黑气。
这一丝火光,让玖鸢想起祭坛上火神为她挡下离火的模样,想起雪夜里他剑上的霜,想起他最后看她时决绝的眼神。
“火神……”她喉头哽咽,却没有回头。
“娘亲!”茁茁挣脱了脚下的小手,举着那半块青铜碎片朝她跑来,“带上这个!碎片要合在一起才有用!”
碎片在空中划过弧线,玖鸢伸手接住,与掌心的混沌幽芒相融的刹那,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了。
所有的虚影、厮杀、哭喊都凝固在原地,像幅被冻住的画。
她看见胖瘦天兵的虚影在角落里对饮,看见掌印太监的虚影在擦拭空白的圣旨,看见师傅的虚影在火盆前烧着什么,火星子落在衣袍上,烧出的破洞里露出赤晶的光芒。
“原来如此……”玖鸢握紧碎片,朝着乾坤鼎的鼎口飞去。
那里不再是漩涡,而是片混沌,与青铜棺椁里的景象如出一辙,有光,有暗,有火在烧,有水在流,却什么都没成形。
“你确定要走?”混沌之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留在这里,你永远是女王,永远有应龙和茁茁在身边。”
玖鸢回头,见大殿里的景象又变回了百官朝贺的模样。
应龙和茁茁站在原地,朝她笑着招手,萧烬的虚影也抬了头,眼里是她熟悉的火焰。
这景象太过诱人,像个温暖的陷阱,等着她跳进去,从此忘了真实的疼痛,忘了残缺的过往。
可她终究摇了摇头。她想起应龙竖瞳里的不舍,想起茁茁抓着她手指的温度,想起萧烬剑上的血,想起师傅的话……
那些疼痛与温暖,残缺与圆满,都是真实的碎片,是她之所以为玖鸢的证明。
“我不是女王,”她笑了,眼泪落在乾坤鼎的鼎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只是玖鸢。”
她纵身跃入混沌,青铜碎片在掌心化作流光,与她体内的涅盘真火、混沌幽芒缠在一起,像条红绳,一头系着过往,一头连着未知。
身后的乾坤鼎发出不甘的轰鸣,整个虚假的世界开始崩塌,白玉阶化作尘土,金砖铺就的地面裂开,露出下面的青铜棺椁。
棺椁里,身着玄色祭袍的人影静静躺着,眉心的赤晶已经合上,那些分裂的碎片,终究还是回到了该去的地方。
混沌之中,玖鸢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消散,又在重组。
她仿佛听见应龙的龙吟,茁茁的笑声,萧烬的剑鸣,师傅的叹息……
这些声音不再是碎片,而是汇成了一曲完整的歌谣,在混沌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指尖碰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睁眼时,见自己躺在一片桃花林里,身上盖着件玄色披风,带着熟悉的烟火气。
不远处,萧烬正坐在石头上擦拭长剑,阳光透过花瓣落在他侧脸,睫毛上沾着点粉白,像极了当年初遇的模样。
“醒了?”他回头,眼里的火焰依旧,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刚才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玖鸢坐起身,摸了摸腰间,没有王袍玉带,只有半块青铜碎片静静躺在掌心。
她抬头,看见桃花林的尽头,有个金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像极了应龙;
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个粉团似的孩童正追着蝴蝶跑,手里攥着半块青铜碎片,正是茁茁的模样。
“不是梦。”玖鸢笑了,将掌心的碎片举起来,与阳光对映。
碎片里,仿佛能看见乾坤鼎的影子,看见那座虚假的大殿,看见那些归于混沌的虚影。
萧烬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将剑鞘递过来:“师傅说,碎片终会重逢,就像桃花每年都会开。”
风拂过桃花林,落英缤纷,像场温柔的雨。
玖鸢将碎片揣进怀里,起身朝着茁茁跑去,萧烬的笑声在身后响起,与应龙隐约的龙吟、茁茁的欢叫混在一起,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而在无人知晓的混沌深处,那口青铜棺椁依旧静静躺着,棺盖上的火神图腾忽然又亮了一下,这次不再是火星,而是化作了朵小小的桃花,在幽暗里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