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月色染得一片惨白。
慕隐御剑落地,沿着蜿蜒石板路,大步向村内走去。
石鼓城郊外这般偏僻之处,居然还有一个小村落,是他始料未及的。
撞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个歪斜的晒谷架,上面还挂着半篾玉米,金黄的颗粒散落一地,却无人捡拾。
他脚步顿住,环视四周。
夜色浓稠,如密不透风的罩布,裹住了这个村庄。
竟然没有一丝灯火。
而且,太安静了。
才刚入夜,不该整个村子都如此静寂。
静寂得,仿佛没有人存在一样。
这里,不对。
他凝神戒备,小心翼翼推开左手边一户篱笆门。
小院中,竹编簸箕翻倒在地,面粉泼洒一地,没有人收拾,只有几枚沾着面粉的脚印。
灶房里传来黏腻的咕嘟声。
铁锅里炖着的山鸡早已炭黑,褐色的浆汁熬干了又凝结,在锅沿结成焦黑的痂。
灶膛里余烬尚温,一根未烧尽的柴支探出灶口,炭火头闪着猩红的光。
屋舍之中,果然空无一人。
他悄然退出院落,一路探查过去,村庄很小,总共不过十户,很快便查探完毕。
每一户都如此。
木桌上动了几筷子的饭,孩童游戏时画到一半的九宫格,掉落在地无人捡拾的长命锁……
有非常明显的生活痕迹,这些人也许不久前还在这里吃饭、嬉闹、玩耍。
但现在,他们却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慕隐双目微阖,放出神识。
所过之处,一片空白——没有人,没有残魂,连家畜的生气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就好像,在某一个时刻,这一个村庄,集体从人间消失了一样。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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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氤氲着浓烈艳丽的香味。
摇曳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两道交缠的身影,飘飞的纱幔内,向外垂落一截雪白的手臂。
男人低低的声音传来。
“下次,不要再把废渣随随便便倒进河里了。”
“谁能想到那么偏僻的破地方,居然还能有人住得下去。那些病变的居民,师兄应该都已经处理掉了吧?”
“嗯。”
“那你还虎着张脸,是要故意吓人家嘛,讨厌。”
“有几只野兽喝了河水病变了,在城中伤了人。护法部接手了这件事情,已经派人过去了。”
“护法部?”女子满不在乎地娇笑一声,“正好让他们去把那病变野兽杀了,也省得我们动手。难不成,他们还真能查到是我干的?”
“那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蛮子,不可能查出什么来的。”
纤纤玉手抚过面前的俊脸,红唇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吐息。
“就算他们真能查到什么,反正师兄你也会帮我处理的,对吧?”
男人低哼一声,“先处理了你再说。”
语毕,俯身再度压了上去。
波澜起伏间,女子娇声轻吟起来。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和那姓吕的解除道侣关系啊,我爹前几天还来问我了。”
“你都等这么久了,怎么今天突然这么急了?”
“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爹他老人家可是很好面子的,他要是不高兴了,你那助理长老的位置……啊!”
男人挺身,不满地在她身上捏出几道红痕。
“专心点。”
“等她闭关出来,我就和她提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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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药阁刚刚开门没多久,姜瀛便又来领药材了。
一眼便瞥见柜台后面,坐着那个熟悉的人。
程清漪望着姜瀛,勾唇一笑。
“姜瀛师妹,我们又见面了。今天,你又想要取什么药材?”
姜瀛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将那枚玉简递了过去。
昨日田九韶帮姜瀛打听了一下,说这程清漪是南宫家的养女。
虽然在药阁打工,却没有穿当值弟子的制服,而是特立独行穿着自己的衣服。
那裁剪精良的裙子上还特意熏了名贵的香,看来南宫家对她并不薄。
程清漪粗略扫了一眼姜瀛的玉简,蹙着眉头,不耐道。
“这批药材你昨天不是取过了么?怎么又来取?”
“师姐忘了吗,昨日那些药材,都被你扫落在地了。而且今日又增加了一批药材,师姐不妨看到最后。”
程清漪抬起手指轻叩柜台桌案,神色轻慢。
“是吗,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你已经领取过了,就不可以再领了。”
“如果我领取过了的话,师姐这里应该会有我的签字证明,师姐能拿得出来吗?”
“拿不出来又怎样?我昨天的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只要我在这药阁一日,你就休想从我这里拿到药材。”
姜瀛不想再和她耍嘴皮子。
她打算把云湄真人的令牌拿出来。
云湄真人毕竟是九韶宗第一大部门掌握实权的大长老。
看到她的令牌,你总该老实了吧?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沉肃的男声。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内务部药阁,是你程清漪说了算的?”
姜瀛回过头去,便看见了一个瘦削的男子。
他身着宗门执事常穿的青灰色缎面袍服,腰间悬着一枚刻有“内务执事”的青铜令牌。
他面容如刀刻,轮廓棱角分明,双唇紧抿。虽然修为未至金丹,但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冷硬气质。
甫一现身,药阁内那些先前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当值弟子便立即各归其位,埋头工作。
来取药的弟子们也都收了声,不敢大声喧哗。
程清漪似乎对他也很敬畏,慌忙起身,收敛了先前那副倨傲神色,低声恭敬叫了句“路师叔。”
被称作路师叔的男子脸上表情却纹丝不动,眉头紧锁,环视一圈。
“近日收到不少同门反馈,说我们内务部弟子消极怠工,我本以为是污蔑,现在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程清漪额头上不由渗出冷汗,垂下头低声辩解道。
“弟子没有消极怠工,分明是姜瀛不按流程申请药材还冲撞于我,弟子一时生气,所以说了几句重话。——在场的药阁弟子都可以给弟子作证。还请路师叔明鉴,”
她双目微垂,显得可怜又委屈,眸光扫向身后取药材的弟子。
那弟子昨日便为了讨好程清漪,和她一起轻慢过姜瀛。
得了程清漪暗示,当即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信誓旦旦道。
“弟子可以给程师姐作证,是姜瀛没有准备齐全申请材料,程师姐好心给她讲解,她反而还辱骂师姐。”
姜瀛暗暗叹了口气,又要再来一遍吗?
这位路师叔看着是个板正的人,希望他能公事公办、让她赶紧领到药材吧。
不然,她可能真的要把云湄真人本尊请到这里来了。
想到这里,她便把自己已经准备好的申请材料并云湄真人的令牌一起掏出来。
“路师叔,我的所有申请材料,所需药材的逐条二百字说明、虚悟真人的印鉴并云湄真人的令牌都在这里,还请您过目。”
她指尖露出的那枚白玉令牌上刻着“湄”字,令牌周围亦有灵力辉光流转,毫无疑问出自金丹真人之手。
姜瀛拿着那块令牌,脸上神情却是一贯的宠辱不惊,并没有丝毫恃宠而骄的意味。
姜瀛气定神闲的神情落入程清漪眼中,不禁令她又是羡慕,又是嫉恨,胸中一团火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那可是云湄真人!
炼法部第一大长老,全九韶宗有名的大魔王。
她高高在上、雷厉风行,已经多少年都不收徒弟了,据说是因为没有哪个弟子能入得了她的法眼。
这样的人,居然给姜瀛这么天大的面子,还将这么名贵的令牌送给了她?
路师叔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来我们内务部药阁领东西,何时需要这么复杂的流程了?”
话似乎是冲着姜瀛说的,锐利的目光,却直直扫向程清漪。
程清漪被那利剑般的目光盯着,心中莫名慌乱,不由倒退了一步,嘴上却依然娇柔地辩解道。
“我没有对姜瀛师妹说过这些,一定是她心有怨怼,诬陷于我!”
路师叔冷冷道,“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
“依照内务部的规矩,消极怠工记小过,为难同门记大过,违反内务部办事章程,更是重大过错。程清漪,你屡次犯错,内务部不需要你了,你即刻收拾东西走吧。”
他话语声并不算很大,但句句清晰,所有在药阁的弟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程清漪瓷白的脸瞬间变作惨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双手死死扣着桌案边沿,身体开始控制不住颤抖。
路师叔这番话的意思,不仅是对她今日所作所为了如指掌,昨天的事情,他也全部知道得一清二楚?
药阁内一片鸦雀无声。
路师叔顿了一下,看向方才给程清漪作伪证的弟子。
“至于你,念你初犯,罚俸三个月,以儆效尤。”
他环顾一圈,提高了音量。
“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有关于我内务部弟子怠慢同门的传言。今日工作完毕后,药阁所有弟子全部留下开会,重新整肃工作效率。”
姜瀛一言不发看着路师叔,心下沉吟。
她本来只是想借云湄真人的名头压一下程清漪的气焰,却没想到这位路师叔会出现,直接把程清漪开除了。
看来,这位路师叔也知道昨天这里发生的事情了。
他一大早就来到这里暗中观察,然后在程清漪为难她的时候出现,绝对不是巧合。
是有人让他来的。
云湄真人刚刚给过她令牌,她平日事务繁多,应该没有闲心去再找内务部告状。
所以,是内务部大长老让他来的吗?
能当着所有人面直接开除程清漪,一点都没给她留面子,也没给南宫家留面子。
这位路师叔,很刚正,也——很不通情面。
宗长老自己不出面,却让这位不通人情世故、通身只有硬骨头的路师叔来解决事情……
田九韶说得一点都不错,宗长老是个很有城府的人。
程清漪眼睛瞬间红了,直直看向姜瀛。
“姜瀛,一定是你在背后告的状!”
姜瀛没有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程清漪胸口一股无名火往上冲,差点想要冲上揪住姜瀛厮打。
但一看见路师叔那越发难看的脸色,她到底还是心里发怵,只能暂且按捺下性子。
她望向身边那个刚刚被罚去三个月俸禄的弟子,轻咳一声。
“我的东西呢,你帮我收拾一下,拿过来吧。”
那弟子却低着头,神色冷漠道。“你的东西在哪,我怎么知道。”
全然没有之前那副捧着她的模样。
药阁其他弟子碍于南宫家的面子,平日对程清漪都还算捧着。
但今天路师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除了她,可见她那南宫家养女的身份也没有多过硬。
而且因为她,全部门弟子不仅要留下来加班开会,以后还要整肃纪律。
没有一个不对她心生怨怼,自然没有人愿意主动理她。
程清漪气得浑身颤抖,连东西都不拿了,头也不回冲出药阁。
她快步跑下台阶,忽然脚步顿住。
目光直直望向不远处自飞剑上下来的男子。
他逆光而来,清冷俊颜上,神色依然如常那般疏离淡漠,却又让人无法从他脸上移开视线。
程清漪胸口顿时小鹿乱撞,快步向他跑过去。
“慕……”
“师兄”二字还未喊出口,他却恍然未闻,目不斜视从她身旁经过,径自走进药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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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行峰的洞府内。
地上放着姜瀛刚刚从药阁取回来的一大包药材,以及一只慕隐从石鼓城带会来的妖兽尸体……
姜瀛左手举着一块从妖兽尸身上剥离出来的经脉,另一手拿着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慕隐从石鼓城外的河中取样回来的水。
她的语气很笃定。
“师兄所料不错,这妖兽身体中的毒素,和这水中的毒素应该是同一种。不过具体是什么毒素,构成成分又是什么,我可能还要去炼丹部借用他们的仪器检测一下。”
她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石鼓城中的妖兽就不是兽潮了,难道是人为导致的吗?有人想要投毒害人么?”
慕隐神色凝重,“事情恐怕不止投毒害人那么简单。在河水流经之处,我还发现了一个小村庄,但已经人去楼空了。”
“难道是村民发现水源被污染,所以集体迁徙走了?”
慕隐摇头。“村庄之中的情景实在诡异。既非屠杀,也不是迁徙,就好像在某一刻,他们集体从人间消失了一样。”
姜瀛听他这般描述,也不由心中发毛,“师兄觉得这会是神谋会所为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这种毒素,我前世并未见神谋会有人用过。”
“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赶紧去炼丹部鉴定一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