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路,比想象中更陡,也更长。
林薇走在前面,脚步轻快,浅蓝色的身影在绿意葱茏的山道上起落,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鸟。她甚至没有回头确认我是否跟上。我落后她五六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像一块被无形绳索拴着的、沉重的石头,又像一个多余而执拗的影子,死死黏着她的背影。背包里那几瓶廉价的水、那盒未能送出的巧克力,还有几件替换的衣物,此刻像灌满了铅,沉沉地坠着我的肩膀,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喉咙里的干渴被剧烈的喘息取代,每一次吸气,山间微凉的空气都像带着小刺,刮擦着灼痛的肺叶。
前方传来一阵嬉闹声。是周航和他那几个死党,还有几个隔壁班的男生。他们簇拥在一起,走走停停,不时爆发出夸张的笑声。周航那粗哑的嗓门尤其刺耳,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笑话,引得旁边的人前仰后合。笑声在山林间回荡,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令人烦躁的活力。
林薇似乎加快了脚步,想绕过这群喧嚣。但就在她经过时,周航那双小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也捕捉到了她身后那个沉默而笨拙的“尾巴”。
“哟!林大班花!”周航立刻拔高了嗓门,油腻的脸上堆满夸张的笑容,带着刻意的殷勤,“爬山呢?累不累?哥们儿帮你背包啊!”他作势要伸手去接林薇的包。
林薇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声音冷淡:“不用,谢谢。”脚步未停。
周航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旋即,他那双小眼睛就滴溜溜地转到了我身上,像发现了更有趣的猎物。嘴角咧开一个恶劣的弧度,声音拖得又长又响,生怕别人听不见:
“我说呢!原来有‘专属搬运工’啊!陈明!可以啊!”他故意把“专属搬运工”几个字咬得极重,带着浓浓的戏谑,“啧啧,瞧这鞍前马后的劲儿!怎么着,林薇同学,咱陈明同志的服务,还到位吗?要不要再给您老人家捶捶腿?”
他身后的几个男生立刻爆发出心领神会的哄笑,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和林薇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看戏意味。
“周航你有病吧!”林薇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狠狠瞪了周航一眼,脸颊因为愤怒和羞恼染上薄红,眼神里充满了被牵连的厌烦。她不再停留,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这片令人作呕的喧嚣。
哄笑声更大了。那些目光,带着嘲弄、鄙夷和赤裸裸的恶意,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刺进骨头缝里。我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沾满灰尘的旧球鞋鞋尖,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脖领,又冷又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刺痛来抵御这铺天盖地的难堪。肩膀上的背包,此刻重得像一座山,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腰。
“喂!陈明!”周航却不肯放过我,他几步跨到我面前,挡住了去路,一股混合着汗味和廉价零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我,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看你小子也挺能扛啊?帮兄弟个忙呗?”他不由分说,一把将自己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看起来死沉的双肩包从肩膀上扯下来,动作粗鲁地直接往我怀里塞!
“喏!哥们儿这包太重了,影响我发挥!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帮哥拎会儿!到了山顶请你喝——呃,”他瞥了一眼我背包侧兜里那瓶廉价的康师傅,故意拉长了调子,“请你喝瓶好水!哈哈!”
那沉甸甸的包撞在我胸口,带着猝不及防的力量。我下意识地用手接住,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屈辱和愤怒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血液在太阳穴里疯狂奔流,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周航那张油光满面、写满恶意和优越感的脸变得模糊而扭曲。
凭什么?!
我几乎要吼出来,几乎要狠狠地把这该死的包砸回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胖脸上!
就在我全身肌肉绷紧、即将爆发的边缘——
前方不远处,林薇的背影微微顿了一下。她似乎被一块突出的石头绊了半步,身体轻轻晃了晃,随即稳住了。但她没有回头,只是抬手,用手背极其快速地、似乎有些疲惫地抹了一下额角。
这个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沸腾的怒火。张弛那套该死的“追光计划”和“提供价值”的魔咒,又一次在绝望的灰烬里死灰复燃。机会!她累了?她需要帮助?这是证明自己“有用”的唯一机会!刚才的屈辱和愤怒,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自虐的“表现欲”瞬间压制下去。
不能爆发!不能惹事!要让她看到我的价值!
这个念头像紧箍咒一样勒住了我即将失控的理智。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山林间所有冰冷的空气都吸入肺腑,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岩浆。攥着周航背包带子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我甚至没有再看周航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只是极其僵硬地、近乎麻木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砂石,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屈辱的“嗯”。
“哈哈!够意思!谢了啊兄弟!”周航得意地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更像是在推搡),然后转身,吹着口哨,像得胜的将军一样,和他的同伴们继续嬉闹着向前走去。留下我一个人,抱着他那沉得像装满了石头的背包,站在原地。
肩膀上的负担瞬间翻倍!我自己的背包,加上周航这个死沉的负担,像两座大山狠狠压了下来!脊梁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膝盖猛地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稳,额头上青筋都暴了起来。汗水瞬间如瀑般涌出,浸透了后背和前胸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我艰难地挪动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肺部剧烈地扩张收缩,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视野开始模糊,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我只能死死盯着前方那个浅蓝色的、越来越远的背影,像一个溺水的人盯着唯一的浮木。
不能停!
不能让她觉得我无能!
这是……这是靠近她唯一的方式了!
这个念头支撑着我,像一剂强效的兴奋剂,注入我濒临崩溃的身体。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向上挪动。汗水滴落在粗糙的石阶上,瞬间被蒸发,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随即又被我的鞋底踩过。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台阶终于变得平缓,前方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平台出现在眼前,山风呼啸着吹过,带来一丝凉意。终于……到山顶了!
巨大的解脱感和更强烈的虚脱感同时袭来。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踉跄着冲到平台边缘一块突出的大石头旁,背靠着冰冷的岩石,身体顺着石壁滑坐在地。沉重的背包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张大嘴巴,贪婪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鬓角淌下,模糊了视线。
模糊的视野里,我看到林薇站在不远处靠近悬崖边的观景平台栏杆旁。山风猛烈地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衣角,勾勒出她清瘦的剪影。她背对着我,面朝着远方层叠起伏、笼罩在薄暮烟霭中的苍翠山峦。夕阳的余晖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而柔和的金边,那画面很美,美得……遥不可及。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这壮阔的景色里,或者,只是单纯地沉浸在没有我这个“麻烦”的宁静中。自始至终,她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没有关心我是否跟上,没有在意我背上沉重的负担,更没有留意到我此刻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的狼狈。
我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背靠着嶙峋的石壁。周航那个死沉的背包像一具屈辱的尸体,歪倒在我脚边。我自己的背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留下火辣辣的疼痛。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拉扯都带着血腥味的剧痛。汗水早已流干,皮肤紧绷发烫,喉咙里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山顶的风很大,带着山野特有的凉意和草木的气息,吹在身上本该很舒服。但此刻,这风只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它吹不散胸腔里那团沉重的、冰冷的铅块——那是被彻底无视的卑微,是耗尽力气却毫无价值的绝望。
观景平台上人声嘈杂。成功登顶的兴奋点燃了所有人,拍照的、欢呼的、三三两两分享着零食和饮料。笑声、喊叫声混杂着山风的呼啸,形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
“喂!陈明!我的包!”周航那粗哑的、令人作呕的声音穿透嘈杂,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割了过来。
他带着他那群跟班,晃悠到我面前,脸上挂着那种熟悉的、看小丑般的戏谑笑容。他根本没看我惨白的脸色和几乎虚脱的状态,目光直接落在他那个鼓囊囊的背包上,用脚尖随意地踢了踢包带。
“谢了啊兄弟!”他语气轻佻,毫无诚意,甚至带着一丝施舍的味道,“辛苦了!喏,答应你的‘好水’!”他随手从自己背包侧兜里掏出一瓶喝了一半的、瓶身被捏得变形的冰红茶,像丢垃圾一样,“啪”地一声扔在我面前的泥地上。暗红色的液体溅出来一点,洇湿了尘土。
“哎呀航哥,你这水都喝过啦!”旁边一个男生立刻夸张地叫起来,挤眉弄眼。
“啧,穷讲究!”周航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目光扫过我脚边那瓶未开封的廉价康师傅矿泉水,嘴角咧开一个恶劣的弧度,“人家陈明同学,喝这个就行!省钱!对吧?”他朝我扬了扬下巴,眼神里的嘲讽浓得化不开。
哄笑声再次爆发,比山风更刺耳。那些目光,带着赤裸裸的鄙夷和看猴戏般的兴奋,又一次聚焦在我身上。我像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标本,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死死盯着地上那半瓶肮脏的冰红茶和溅出的污渍。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哎呀!我的水!全洒了!怎么办啊!好渴!”
是隔壁班一个叫李雯的女生。她正手忙脚乱地捡着一个翻倒在地的可爱水杯,粉色的保温杯盖滚在一边,里面的水显然已经一滴不剩。她看着空杯子,急得眼圈都红了。
她的同伴也束手无策,无奈地摊手:“附近也没卖水的啊……”
几乎是下意识的,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我的身体先动了。像一种刻入骨髓的、卑微的讨好本能。我甚至没有思考,只是猛地伸手,一把抓起了我脚边那瓶仅剩的、未开封的康师傅矿泉水!
瓶身冰冷,廉价的蓝色包装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虚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双腿软得像面条。最终,我只是狼狈地用手撑着冰冷的地面,几乎是半爬着,挪到了李雯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我费力地抬起手臂,将那瓶水递向她,手臂因为脱力而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给……给你……喝这个吧……”
动作笨拙,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山顶的风吹乱了我汗湿黏成一绺绺的头发,露出下面一张惨白、布满汗渍和尘土、写满了疲惫与讨好却得不到丝毫回应的脸。
李雯愣住了。她看着我递过来的那瓶廉价矿泉水,又看看我此刻狼狈不堪、近乎乞求的姿态,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周航他们的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微妙的、混合着惊讶、鄙夷和看稀有动物般的寂静。几道目光,带着探究和一丝隐隐的怜悯(那怜悯比嘲笑更伤人),落在了我和那瓶水上。
李雯的同伴轻轻拉了她一下,小声说了句什么。李雯这才如梦初醒,脸上迅速堆起一个极其勉强的、带着明显距离感的笑容,飞快地摆了摆手:“啊……不……不用了不用了!谢谢你啊陈明同学!我……我忍忍就好了!真的不用!” 她的语气急促,带着一种急于撇清关系的慌乱。说完,她迅速弯腰捡起自己的杯盖,拉着同伴,像躲避什么不洁之物一样,快步走开了。
那瓶被我视为唯一能证明自己“有用”、能挽回一点点尊严的水,就那么僵在半空中。瓶身在夕阳下折射着冰冷的光。它和我一样,成了山顶上一个突兀而尴尬的存在,一个无人认领、也无人需要的廉价施舍品。
手臂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地垂落下来。矿泉水瓶“咚”地一声掉在我脚边的泥地上,滚了两圈,沾满了尘土。
世界彻底安静了。只剩下山风在我耳边呼啸,像无数个声音在疯狂嘲笑。
我维持着半跪半爬的姿势,头深深地垂了下去。汗水混合着控制不住的滚烫液体,大颗大颗地砸在面前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肮脏的痕迹。视线彻底模糊。
肩膀上的勒痕在火辣辣地痛。
背包像两座山压着。
喉咙干得冒烟。
而比这些更痛的,是心脏那个位置,被一种叫做“毫无价值”的东西,彻底凿穿的空洞。
原来,即使卑微到泥土里,献上自己仅有的、最廉价的东西,也换不来一丝认可,一丝温度。甚至连被拒绝,都显得那么敷衍和仓促,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浪费。
山顶的落日熔金,云海翻涌,壮美得惊心动魄。
而我,只是这片壮丽背景下,一团无人问津的、肮脏而疲惫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