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被一种无形的凝重所取代。
空气仿佛凝固,唯有烛火在铜灯中轻微摇曳,将几位重臣的身影长长投映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户部尚书林如海、工部尚书宋景文、以及被紧急召回的钦差大臣毕自严,肃立于紫檀御案之前。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皇帝手中那份《商税厘革条陈》上,又或是悄然掠过侍立御案侧前方、身着月白宫装、沉静如水的淑妃甄沐瑶。
贾琮端坐龙椅,冕旒已除,玄色常服衬得他眉宇间帝威深重。
他将条陈轻轻置于案上,指尖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沉寂。
“三位爱卿,淑妃此策,朕已详阅。”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切中时弊,思虑深远,实乃开源节流、充盈国库、肃清吏治之良方。
“今日召卿等前来,便是要议定推行之策,并预判其中阻难。毕卿,你整饬吏治,行走四方,所见最真,且先说说,此策若行,最大阻力何在?”
毕自严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老眼却锐利如鹰。他上前一步,拱手沉声道。
“陛下圣明,淑妃娘娘此策,老臣拜读,亦深为叹服。然,其阻力之大,恐超乎想象。首要之难,在于‘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条陈上“裁撤冗税名目”、“统一税率”、“设立独立稽查司”等条目,声音愈发凝重。
“其一,地方胥吏、税吏盘根错节。现行税制名目繁多,征缴混乱,正为其上下其手、敲诈勒索、中饱私囊提供了沃土。”
“娘娘此策化繁为简,统一税率,推行印花税票,无异于断其财路!此辈人数众多,遍布州府县衙,乃地头蛇也。新政推行,彼等必阳奉阴违,或曲解政令,或消极怠工,甚至暗中煽动商户抵制,制造混乱,以图新政夭折,复其旧利!”
“其二,地方大员及朝中关联势力。”
毕自严的目光变得深邃,“税制混乱,受益者岂止胥吏?地方藩镇、豪强、乃至朝中某些与地方利益勾连甚深者,亦借混乱税制,或庇护亲族商贾偷漏税款,或直接参与分肥。”
“娘娘所提之‘商誉评级’、‘稽查司独立行使职权’,直指其庇护网核心。彼等位高权重,能量巨大,新政若动其根本,其反扑之势,恐如惊涛骇浪!轻则上疏攻讦新政‘苛政扰民’、‘与民争利’,重则……恐暗中串联,阻挠政令下达,甚至以地方动荡相胁!”
毕自严的分析,如同冰冷的刀锋,剖开了新政推行必然面临的残酷现实。
林如海与宋景文面色凝重,微微颔首,显然深有同感。
贾琮神色不变,目光转向林如海。
“林卿,你掌户部,为国理财,此策核心在于开源。依你之见,统一税率、推行印花,操作层面,难点何在?可能预估其利?”
林如海深吸一口气,出列道。
“陛下,毕大人所言极是,人事之难乃首关。户部之难,在于‘数’与‘法’。”
他指向条陈:“其一,统一税率之‘度’极难把握。定高了,商贾负担过重,恐伤及商贸根本,反损税源;定低了,则开源效果大打折扣,难解国库燃眉之急。”
“需对天下各业、各地商贸规模、利润、旧税实征情况有极其精准之把握,方能量身定制。此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大量详实数据支撑,目前户部卷宗……恐多有疏漏、瞒报。”
“其二,印花税票之印制、防伪、分发、核销、管理,乃一庞大系统工程。需设立专门机构,投入巨大人力物力。防伪稍有不慎,必生伪造、盗印之祸,反致税收流失,吏治更腐。其推行细则,需极其缜密。”
“其三,稽查司独立于地方官府,直属中枢,权柄甚重。然其人员选拔、监督、执法尺度,如何确保其自身清廉高效,不成为新的蠹虫?此亦需极严密的制度设计。”
林如海话锋一转,眼中露出精光。
“然,臣以为,此策一旦成功推行,其利巨大!”
“化繁为简,商贾有章可循,可极大减少吏员勒索空间,长远看,商贾负担未必加重,反而可能因环境清明而更趋繁荣!统一征收,减少中间环节,国库实收必大幅增加!印花税票与稽查司双管齐下,偷漏隐匿将无所遁形!”
“臣粗略估算,若行得通,三五年内,商税一项,岁入翻倍亦非奢望!”
贾琮眼中精光一闪,显然林如海对“利”的预估让他更为坚定。
他看向宋景文:“宋卿,工部掌营造格物,火器工坊扩建在即,耗资巨大。此策于工务,可有助益?或生掣肘?”
宋景文精神一振,朗声道:“回陛下!淑妃娘娘此策,于工部有大利而无掣肘!”
“其一,开源充盈国库,则工部各项工程,尤其是火器工坊扩建、水利河工、道路桥梁等国之根本大计,钱粮筹措将大为宽裕!此乃臣日夜企盼之事!”
“其二,统一商税,规范市场,有利于精铁、煤炭、木材等工需大宗物料之流通与价格稳定。商誉评级推行,更便于工部甄选诚信可靠之供应商,减少贪腐风险,保障物料质量。”
“其三,工部附属学堂正欲广纳匠才,若商税新政能促进百工繁荣,则民间习学格物、技艺之风或可更盛,长远看,亦为工部储备人才。”
“至于掣肘,臣以为主要在地方执行层面可能出现的推诿拖延,影响物料调配时效。但只要中枢决心坚定,督察有力,此等小患不足为虑!”
三位重臣的分析,从人事阻力、操作难点、潜在利益、部门关联等角度,勾勒出商税新政的全貌。
前景光明,道路险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