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春雨潇潇下。
陛下从外头回来,差人送我几支垂丝海棠。
我将花养在玉干净瓷花瓶,看着面前千缕蕊垂如璎珞的粉嫩花簇,只远远出神。
这个时节,雨总是下,海棠粉嫩的花瓣上,还沾着昨夜微雨的水珠。
而诺大的京都,也只有顾府种满了垂丝海棠,以及郁山川,那个陛下生母殒命的地方。
贴身嬷嬷瞧见这一瓶开得正好的花,笑着问我从何处得来。
我说是陛下所赠,嬷嬷只着感慨,“陛下又去郁山了,也没有忘记给您带花,待您,总是有些不同的。”
我只是笑笑,懒懒的靠在榻上。
我与温延,是年少夫妻,总是有些不同的。
我是顾家抱养的女儿,母亲生了大哥之后,身体亏空,再也不能生育。
父亲不愿纳妾,从母亲的亲族里,抱养了我。
我和顾家没有半分关系,但我姓顾,名叫袅袅。
因父亲和伯父都是京中高官,顾府又是京中勋门高族,家中人又十分宠我,自小我就被娇惯得没边。
有一次,我同哥哥偷溜出去玩,当街揍了调戏民女的京中高官子弟。那一帮纨绔打听到我是顾绥之的女儿,给我起了个诨名,叫我“垂丝海棠”。
意思是海棠无香,唯有力气奇大。
我十分喜欢垂丝海棠,觉得这名字顶好,无香,力气大,能揍十个纨绔!
父亲和娘却气坏了,叫我学女红刺绣,不准我再出去,好在那个时候,大伯带着一对儿女出现了。
我就是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了陛下,还有陛下的胞妹。
我听我娘说,那个长得像糯米团子一样的小孩,也同我一样,是被收养的。这让我,对她天生就有了三分好感。
不过,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刚刚没有了娘,总是红着眼,不愿理人。
我想给他们送一束垂丝海棠,叫他们二人别再那么伤心难过。
但我不知怎么开口,花在手里被搅动了许久,还是没有送出去。
后来,糯米团子的哥哥不知怎么的,进宫当了太子。
皇室宗亲在十年前的造反和叛乱里,被杀的只有当今陛下一脉,但当今陛下又不愿娶选秀,后宫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又说,天下本应该有大伯的一半,而伯父的孩子,自然而然,就被推到了太子之外上。
反对的人,自然也是有的,有五六个文官在朝阳殿死谏,当场触柱而亡。
父亲都有些怕的伯父,居然可以那样温和地哄小孩。
将人抱在自己的膝上,教她画画认字,便是她把墨汁泼到了奏章上,伯父也从未生气过,只笑着带她去洗手。
我想,糯米团子有伯父和陛下宠着,又有那么好的哥哥,她就可以高兴一些。
他们都说,陛下和大伯是因为,我从未见过那位伯母的面,才爱屋及乌,视她为掌上明珠。
她们是前世的母女缘,虽不是亲生,但夏生长得更像伯父,而小乖更像那位伯母。
但她生病了,总是断断续续喝着药。
后来,我同糯米团子一起进了家学。
我们二人一同逃学,去外头划船听戏,学着男子在戏台上打赏戏子,高喊着赏,将银钱丢出去。
那会,我和她,是最无忧无虑的人。
她也带我进宫去,而那个时候,陛下若发火生气时,她一出现,陛下的火就都消了,还会牵着她的手,一同去看温延。
我就这样,同他们兄妹二人越混越熟。
有时候,温延在东宫学累了,便会逃出宫去,来顾府叫上我们二人。
我那个时候,为这温延一天要做那么多事情而啧舌。
辰时就要起,跟着大儒学治国理政,中间只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下午便又是骑马射猎功夫,丹青字帖,样样都要学,样样都要精。
怪不得呢,要学那么多的事情,会开心才怪。
那个时候,我有一点点理解,为什么温延总是臭着一张脸。
明明生得那么俊秀,笑起来会更好看。
我决计要让他们二人快乐一些,于是我们三人聚在一起时,吃茶骑马看花,总之,京城里什么新奇的玩意我们一同看过,玩过。
那个时候,真是我们最开心的一段时间,虽然他们有时候还是不快乐,但总算有了笑容。
我喜欢笑,也喜欢别人笑。
小乖死的时候,我从未见过夏生哭得那么伤心,仿佛心都要碎了。
而大伯本就白了的头发,越发白,整个人形销骨立,我不敢看,太叫我难过了。
连娘都抹过好多次泪,说她们母女都是福薄的,老天爷带走了大嫂,还要将她的孩子也带走。
“连小乖也走了,这要让兄公怎么活下去?”
娘说着说着,又哭了。爹爹抱着娘叹气。
我感觉自己的心也要碎了。
真正伤心的人是伯父。
小乖下葬那天,他不在见任何一个人,唯独夏生被叫了进去。
“爹……”夏生哭得双眼发红,他贴在棺木上,紧紧抱着不撒手,“夏生没娘,也没有妹妹了……”
顾晏之看着棺中小女儿,闭了眼,唯有长泪湿满襟。
弥慈带着僧侣,念了三天三夜超度经。
在虚延国师死后,他已褪去青涩,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僧了。
弥慈看着一大一小的父子,念了声佛号,轻叹道:“师父西去前,留了一话给大人。”
“您与温施主,是三世的情分,万万不可自戕而去,不然难入轮回,也无法续缘。”
小乖被葬在了郁山川,满山的垂丝海棠之间。
那日,陛下也来了,我亲眼看到,他吐了一口血。后来,陛下的身体不日不如一日,伯父也辞了官,推去了一些政务,除了夏生之外,不再见任何人。
小乖的死,仿佛已经夺走了他生命里所有的活力。
我想,若是没有弥慈大师那一番话,伯父定要自戕而去。
八月时,夏生做了皇帝。
先皇和伯父在搬去了郁山川,后来,有一日伯父重病,不看太医,任何人也不见。
他在等死。
连夏生跪在门口,也不得见。
爹爹带着我上了郁山川,门是被爹爹打开的。
伯父躺在床上,只剩一把骨头架子,我不敢把世人口中称玉面郎君的伯父,和面前人清减无比的人联系起来。
“出去。”伯父声音很冷。
爹爹前去握住了伯父的手,是那么,那么的抖,抖得不成样子。
我应该要退出去的,可爹爹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爹爹哭,哭得和孩子一般,“大哥,她三年前已经死了。”
爹爹声音也很抖,却很低,低得叫我,努力听,才能听清楚。
“哥,三年前,那一场山颓泥潦把车马吞了,没有……没有一个人,活着出来,她的尸骨被挖出来时,已是一架白骨。”
说完,爹爹已是泣不成声。
我从未见过伯父有那样吓人的脸色。
他待这个唯一的弟弟,是极好的,但此刻伯父狰狞着,从床榻上支起身,揪着父亲脖子的衣领,语气狠厉而沙哑,“胡说!你住嘴滚出去!”
父亲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和我一样,我有些想上前去,叫他们不要这样。
但伯父实在太吓人,我被吓得大气不敢出。
伯父慢慢地却松开了揪着父亲的手,大声地喘着气,像是破风厢,许久才平静下来,“绥之,咱们都叫她给骗了。你知道的,她逃了那么多次,这次,一定是又逃去什么地方躲着我……还把我们唯一的女儿也带走了。”
“只留下我和夏生,她真是……真是好狠的心。”
爹爹悲痛不已,别过脸去,“大哥,小乖不是你们的女儿,小乖是她抱养的孩子,是她在抚州匪窝里救出的孩子……她们二人长得也不像,只是为了讨好你和陛下,才这样说……”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大伯哭,眼泪滚下来,大滴大滴落下,砸在衣袍上,一点、一点,洇成新鲜的深色。
爹爹紧紧的攥住他的手,似安稳,似悲痛。
大伯张开嘴,喉咙里却只挤出怪异的嗬嗬声,像垂死的狼。
我突然想到,前几日念到的一句诗,“念君去我时,独愁常悲苦。”
不过半年,伯父就去了,所有人都知道,大伯早已经无独活之心。
去之前,只有一个要求,把他葬在郁山川。
一个月之中,先帝也去了,去之前,我无意听到先帝和弥慈的对话。
“顾晏之真是什么都占尽了便宜,死也比我死得早,肯定要比我更早,要见到她了……”
甚至,先帝还笑了一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这一次,我定不能让他占了先机去……”
先帝也被葬在了郁山川,而没有葬在帝王陵寝。
生前没有人能约束得了这位随心所欲的帝王,死后也一样。
下葬那一日,我们伴着陛下(夏生)的仪仗从郁山川回京都。
夏生走在前头,他没有哭,什么表情都没有,却让我觉得,他难过极了。
我十六岁时,已经到了要出嫁的年纪。
一日深夜,夏生偷偷地来见我,敲我的窗子,我惊讶不已。
他却只问我,“袅袅,万人之上九重孤寒,我身边太冷了太静了,你能到我身边来吗?”
当时,我不假思索,父亲母亲说深宫苦寂的话都抛在脑后,什么都顾不得,只说好。
从思绪中回过神,外头太监来传话,叫我去御花园,今年宫里的垂丝海棠也开了。
陛下在那处等着我,一同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