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知是将令且是不敢耽搁。单膝跪地,叉了手小声复令后,方才伸了双手接了去仔细的揣在怀里。
起身再拜便要起身告辞。
却闻宋粲有一句话来:
“务必亲手!不得过手旁人!”
再看那宋粲,只是又将那眼神埋于书中,伸手往那身边盘中捏了黑黄而豆吃食,饶是一幅不问世事的安静。
倒是这种桑之策可用?
可用!但是,这事难就难在如何隐去行踪。做的一个不露声息的潜移默化方才能成事。
做事不能只想着这边的筹谋,也的提防了对方的智力。不能只想着一头好。
一旦被敌国谋士发觉,此计也是很容易被破解的。更甚之,还有很大的可能被人来一个将计就计,那会儿便是一个偷鸡不成蚀把米。
倒是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能做到“事贵密焉”倒也是个不容易。
想那西夏虽是党项人立国,却本就是宋之故土,亦是一个上百年的学承中原。国中也有不少汉人的贤达,亦有军中大家,且精通黄老之人且也有得。一场好水川宋军惨败,便是出自“嵬名西席”张元之手。
此事若想成,必先隐其原委,惑敌国民众于大利!
倒是先瞒得过那西夏精通黄老之人的耳目,闭了那些人的口舌,此事才能“已成法不责众”之势而成。
于是乎,这“事贵密焉”倒是不容小觑。
这也就是蔡京为何要言出“若先生在,且问他当归、党参、大黄、甘草长势如何,又何苦动那刀兵,惹了一个劳民伤财”之语。
一则是,每年中原的药商都会去夏境采购大量的当归、党参、大黄、甘草。如此,便是个掩人耳目,且不会引起夏国朝廷的警觉。
二则,用宋家之名招来众医药商家共同使力,方才能见效。
然,还是那句话,怎的让此事做的不显山不露水不招人猜度,且是一个重中之重。
宋粲自是知道其中道理,却也是在想这“事贵密焉”之事难为。
百思不得其解中,也只能将自家埋在书中字句之间,苦思冥想个来去,然却终不得其所。
一旁顾成跪了的却不敢出声,生怕扰了宋粲的思绪。
然,将令在身,心下也不敢耽搁了去。便拜了一下起身离去,却听那宋粲与他身后道:
“家有喜事,问那宋易要了酒,喝了再回也不迟。”
顾成终的解脱,赶紧回身拜了一下,高兴的叫了声:
“谢将军酒。”
说罢,便擦了满头的大汗,脱兔般的跑去龟厌处砍柴。
他自有他的欢喜,然,陆寅却是个不得轻松,亦是担忧这“事贵密焉”。
只这宋家显赫,如今却偶出边寨且行号令中原医家而谋,而再出“当归、党参、大黄、甘草”之言,便是最大的不妥。
如此旗鼓昭彰的倒是不好防了走漏风声。
心下亦是思索不出个权宜,想不出来个所以然来,只得在旁端茶倒酒小心伺候。
坂上却是一片愁喜参半,坂下一场小儿的嬉闹却让那谢延亭着实的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咦?说这谢延亭也曾做过京官,也曾边寨行军冲阵,倒不是个不堪之人,怎的会如此胆小?
话虽如此说来,然此事倒是由不得他不害怕。
且说谢夫人去那草市上采办婚礼所用之物,路遇那帮玩闹的孩童。却见自家的儿子谢云正拿一物号令群孩。本是觉得小孩嬉闹本是个平常的司空见惯。况且这帮小土匪呼啸山林也不是一两天了。
然,只是因为心疼了儿子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打紧,倒是扎扎实实的吓出了一身冷汗。
怎的?
见那谢云手中拿了一个木牌,看样子黑黢黢的,却也是个镶玉镶金之物。更是显眼的是,那木牌上顶黄丝的纽袢,拴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红珊瑚珠子作扣。
想那谢夫人也是做过京城的官眷,见的过世面的。见那木牌贵重非常,便上前赶紧的抢下。
然,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且是惊的一个傻眼。
阳光下,那木牌上 “御前使唤”四个金字饶是一个晃眼。看罢当场就是一个大惊失色,继而便是一个两腿发软,靠在车轮上,眼前一阵阵的恍惚。
缓了好半天,才一把薅过儿子大声斥问了此物的来历。
然,问清了原委,方才知道且是自家作下的孽。
适才在那岗上听闻那宋粲要那新来的家奴成婚,便应了景让这般孩童上前去讨喜。
想是彼时,此子从那家奴身上搜得了这块“御前使唤”木牌。
说这拿“御前使唤”牌子的人官很大麽?
不好说。
有可能权倾朝野,也有可能无品无序白衣一个。
但是,这块牌子也不是谁官大就能拿来的,即便是当朝一品在世的亲王也是不好拿来。
持此牌者倒是个隐性的皇差制使。
更有落地行节度之权,有前杀兵斩将之事。
那叫一个见官加品,行督办追查之能。
如是,这“御前使唤”非官家近内之人饶是不好拿来。
听闻朝中,持此牌者只有两人。
一个是那过世的吴王,一个便是坐镇西北手握重兵的童贯。
那官家和童贯因缘自是不必说来。那吴王饶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一朝天子的亲弟弟,两朝皇帝的嫡亲的叔叔。
在世之时,那也是个“诏书不名,剑履上殿”的主。
谢夫人看罢且是倒吸一口凉气,心下惊呼,此险成不亚于彼时童贯来此。
然又着实的后怕了一回。自问了一声:这宋家究竟是何等的厚重?
毕竟,能将这“御前使唤”皇差当家奴使唤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这宋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过去这夫人还能有些个猜想,现下,却令这夫人再也不敢去猜度一二。
饶是庆幸,适才真真的一个运气爆棚,且认下那听南做干亲的妹妹,歪打正着了靠了这树大根深的宋家。
饶是如此,也是一个心有余悸,这“御前使唤”木牌,掂在手里,也是一个阵阵的发烫。
自家且是不敢擅自做主,便赶紧唤了下人叫那兵营中跟了宋易练兵的谢延亭过来。
那匆匆赶来的谢延亭见了这“御前使唤”的木牌也是哆嗦了半天。
惊魂未定之余,将那自家的妻小扎扎实实的骂了一番。
谢延亭为何也是一个如此害怕?
这是倒不是他胆小,却由不得他不害怕。
这边寨战事无有,然也是个袭扰不断。两国倒也是个安生,朝堂便视此若蛮荒之地为充军发配之所,原先且是一个无人问津之地。
然,自大这化名孙佚的宋粲来此,便让这京城连问都懒得问一声的边砦,着实的热闹起来。
先是一路节度使童贯来此,险些让他遭受杀身灭门之祸。
后有郡王亲书手信,赏赐“四弟”家奴百余众!
再看那些个家奴,与其说是些个伺候人的家奴,他宁愿相信这他妈的就是一帮骄兵悍将。
那一个个的,要么就是军中名将,要么就是兵家的骨血,名将的后人。
那资历,随便放在那都是个将帅。
然,这边惊诧的嘴还没合上,便闻朝廷下旨:“重开宋夏榷场”。
然这榷场,偏偏又选在这人迹罕至,鸟都不拉屎的银川砦!
且还在自家心下想不通之时,便又被这“御前使唤”腰牌出现在这边关寒寨,吓得一个双腿战战!
况且,这密遣的上差来此,倒看不出个与这宋夏互市有何关联。饶是想不出来此的目的为何?
如何如此说来?这“御前使唤”倒是有督军之责,斩将之权,却未曾听说过有下马管民的说法。
既然不是为了这宋夏互市的榷场,来此且是个欲意何为?
放开这一层不说,我好好的在这认真的工作呢,你中央忽然就派过来一个督导组,关键还不通知你。
搁你,说心里不慌?那才怪!
一番思来想去,心下着实的想不出个明白。
而眼下自家这个劣迹在身“抚远皇城使”倒是个尴尬。往日犯的浑作的妖,冒领、贪没,哪一件拿出来都是个死字。
想罢,便狠下心来,将心一横,道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
问了夫人那陆寅长短,便双手捧了那牌子战战兢兢的上得坂来。
见坂上一边是顾成砍柴,听南烧火,龟厌捡炼丹药饶是一个热热闹闹,欢声笑语。
一边且是树下榻上一主一仆愁眉苦脸的冷冷清清。如此,便是应了阴阳交融,显得一个相得益彰。
见那宋粲面上不爽,那夫人口中新来的家奴且在旁小心了伺候。
想上前,却也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倒是不好唐突上前说话。
左右不妥,倒是见那李蔚与那宋易张罗了那些个家奴掌灯点火,端饭提酒的忙活。
见了个好说话的,便赶紧上前拱手。
那李蔚听罢且是个不信,自家的孩子自家知道。他怎会有“御前使唤”这等高级的玩意儿?
然,亲眼看了谢延亭手里的牌子也是裤裆里跑风的一阵哆嗦。
于是乎,便将那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道:
“你这谢使好不知计较,且说与这厮……”
说罢,便拉了那宋易过来。
那宋易看了两人一眼这一番唧唧歪歪的说不个清爽,倒也不拘,道了声:
“跟来!”
便带着家奴兵丁在那宋粲周围点了气死风灯,搭了幔帐熏了艾草,一时间端饭倒酒忙的不亦乐乎。
宋粲无觉,只是将那头面沉沉的埋在书中。
倒是那谢延亭孤零零的站在一旁,落得一个尴尬。
怎的?
不怎的,人人手里都有活,没人搭理他!
然却又是个胆小,不敢造次上前询问。
陆寅见了他这孤零零的一个人站了,心下一愣。心道,这人干嘛的?怎的也不干活,还赖在这不走了?
灯下火光中,观此人,亦是一个五品的服色,且是前倨后恭的呆立在那里见人就笑了拱手。
虽然是个心下奇怪,也不敢多事,贸然上前问了。
这忙前忙后宋易且是那宋邸的管家,合府上下亦是一个领袖一般的存在。而且这人又是那宋易引来的,只得躬身拦了那宋易。
宋易原在那宋邸之时见这张呈、陆寅二人,知道二人是宋粲汝州手下的亲兵,自然也是喜欢到得紧。
尤这陆寅,甚是聪明透顶一点就透。再加上个遇事不慌,心思缜密。但凡交办的大小事体,均能做的一个前有告,后有报,饶是一个滴水不漏。
这贴心的,倒是让宋易喜欢了陆寅多一些。平时也愿意带了他做事。
倒是如今人老体衰,精神不济,且是那宋正平死后,便是无欲无求,心如死灰而只待一死。见这陆寅回来甚是一个欣慰。
倒是听闻李蔚言说,这陆寅为了宋家的冤屈且是受常人所不能,拼了全力而为,心下亦是一个欣慰,自家没看错了这小子。
然,陆寅来此地却不曾与之交谈。不为其他,实在是没脸与他说话。
心下懊恼了,若那姑苏且有此子在,也不至于家主中他人奸计落的个尸骨无存。
心下悔恨,便更觉得自家的一个无能。
阵前拼杀倒是无所畏惧,明刀明枪的便是一个刀山火海也能护得主家周全。
然这官场险恶,阴损无度,饶是比那征战厮杀艰险许多。
宋正平惨死姑苏到如今,那可怜的宋易,却只是空有一身武艺,倒是攥断了两柄铁锏也没找到个能拼命的人来。
此时见那陆寅拱手,便双手托了拉了他到一旁人少处。
且是上上下下仔细的看了这眼前的陆寅,一番欣喜溢于面上。遂又低头,拍了那陆寅的手长叹且是一个无话可说。
陆寅却望那老宋易面容,倒是一阵黯然神伤,仿佛看到了那旧日官长博元校尉身影。
一时间心中千言万语饶不知如何说来。便哭包腔的叫了一声“叔”攀了那宋易屈膝跪下。
那宋易见了亦是一个慌张,赶紧了拉扯他起来。
然,陆寅却是一个赖地不起。然,扯了胸口,自脖项之下解开袢绳,双手托了一物双手奉上。
且不出一言,却将那头脸埋于双臂之中,不敢看宋易那满脸的沟壑,浑浊的双目。
遂,便是一个叩首有声,口中里小声惨道:
“小子无能……”
说罢,便是一阵的吭咔有声,只管哐哐的磕头,口不能言。
那手中何物?能让陆寅如此的伤心?
倒不是他物。
此物,便是那日漏泽园水洼处,龟厌取出扔与他,黄铜簪字“绍圣三年,横山金明役,夺纛一展,回将首一”的博元校尉勋挂。
宋易怎不认识儿子这勋挂?倒是彼时拿来之时也曾不屑。然却在深夜,偷偷潜入儿子的房中,拿在手上细细的摩挲,凑在灯下反复看来。
倒是文惜其名,武珍其功。这勋挂于武将腰间,即便是丢了性命也不愿弃之。
如今见了这儿子的勋挂便是一个心如刀割。
且是一把抓过那勋挂,且也不敢抓紧了,怕是攥疼了那黄铜之物。
继而,便沉沉的委然坐地,倒是忍了心性不敢哭嚎出声。只是将那勋挂捧在手心,以手锥胸而再无复言。
倒是两人怕扰了那宋粲,忍了哭声。吭咔之声却也传到那宋粲耳中,抬头看了一眼,倒是被拿大槐的树干当了视线。
闻听那老宋易压抑的悲声,亦是一个不敢出声问来,只得重将那头颅埋在书中。
倒是眼中泪水横流,一片泪水的汪洋,见不得那书中文字。然却也只能强忍了,固执的强辩泪水打湿的字句。
自那黑犬“元黑”雪夜一别,便知自家那校尉博元已去也!
倒是自家心下不愿去承认罢了,此时,却再也不敢去面对这老宋易的面目。
且是眼前一晃,见那龟厌于面前坐下,满是黑炭的手在那盘中左挑右拣。
那宋粲要强,便忍了眼泪,强道:
“你这恶厮,此处无有你的吃喝!”倒是那喉咙不争气,却喊出了哭包腔来。
龟厌却是个无答,捏了那盘中的肥肉,填在那宋粲口中,道:
“好的归你,只此一次!”
且见那宋粲忍了泪水,将那肥瘦相间的肉一口吞下,大口的咀嚼,直了脖子忍了喉中的肿胀,强咽了去。
咽下后,却强挤了笑颜于那龟厌,却惹得那龟厌抱怨道:
“你且哭罢……这笑看了我心慌!”
倒是得来拿宋粲一句:
“何苦来惹我!”
话未说完,便是一个泪涕滂沱。
那宋易拉袍拭泪过后,便伸手扯下腰间的宋家腰牌,府邸的钥匙,着衣袖擦了擦,万般不舍中,却如下了决心一般,拍在跪伏在前的陆寅身上。
便头也不回蹒跚而去,口中念着:
“逆子,逆子也!”倒是那陆寅捡起了掉落在地腰牌钥匙,刚要起身追他,且听身后李蔚,问:
“怎的如此?”
陆寅捧了腰牌钥匙,望了身后的李蔚且是一个愣愣的无语。
李蔚自家也是那诰命府中的管家,心下倒是明白,也是知道这腰牌钥匙的寓意。便按了那陆寅的肩头道:
“既然托付,便好生做事,照顾了主家,此处有我……”
说罢,扯了腰间的酒壶,追了那宋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