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山三个字的份量,符覆水是知道的。
这是赤洲最大的几座宗门之一,那位阮真人更是公认在赤洲十人之列。
可以说,只要阮真人愿意,那么一座风花国马上就会成为历史,跟天火山的客卿比起来,那些天泉府的修士,可以说根本不值一提。
符覆水将那枚腰牌递回给那个中年男子,微微躬身,“有眼不识泰山,前辈莫怪。”
到了这会儿,关堤的境界不重要了,只要有天火山客卿这个身份,就算是个普通人,也不是她符覆水可以不敬的。
关堤接过那块腰牌,随手挂在腰间,眯起眼笑道:“真的有些意思啊,一个风花国的孩子,甚至祖上还为风花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结果在自家的宅子里被人这么欺负,然后你们还要帮着欺负他的人,怎么想的?”
要是拿出腰牌之前的关堤询问,符覆水不会理会,但这会儿的关堤开口,她就算再不愿意,也要说些什么。
“陛下也有苦衷,我们也在尽可能地护着吕岭,有些做得不好,实在迫不得已。”
符覆水始终低着头,对关堤表示着尊重。
浮游山主此刻也站了出来,打了个圆场,“关道友,山下之事,多少有些复杂,其中麻烦,一两句话还是说不清楚的。”
关堤对此只是点了点,然后看了一眼符覆水,“你可以走了。”
这话说得很随意,而且还是一个天门武夫对归真剑修这么开口,但符覆水没有半点多说,依旧行过礼之后,这才转身离开。
等符覆水离开之后,关堤这才笑着看向浮游山两人,打量了谢淮一番,关堤微笑道:“你就是谢淮?周迟那家伙跟我提过你。”
谢淮有些激动地点了点头,“见过前辈,不知前辈可否知晓周道友的近况?”
关堤摇摇头,“这家伙离开赤洲之后,去了西洲,之后要去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也不用担心,这小子鬼精鬼精的,肯定出不了岔子。”
浮游山主微笑道:“那是自然,周道友这样的人,处事周全,不会出麻烦的。”
关堤看着浮游山主,微笑着开口,“那小子跟我说在风花国有座浮游山,山主是个不错的人,光听没什么感受,只是今天一见,才知道那小子说的还是保守了,山主岂是个不错的人,简直就是个很好的人。”
浮游山主摆手道:“关道友既然是周道友的朋友,今日在我眼皮子下出事,那就很不好了,只是那符道友如此,其实也有缘由的。”
浮游山主将这些修士的来历讲了一遍,天泉府那边的修士出现在这边,总之不是简单的事情。
关堤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来其中的关键,不过他却很快摇头道:“其实道友和那娘们都想多了,天泉府这帮人来这边,的确就是冲着那小子的拳谱来的,那拳谱虽说是他祖上传下来的,但实际上最开始还是得益于某人的点拨,某人的名头不小,自然会让身为武夫的这个家伙上心,算了……不跟道友弯弯绕了。”
关堤坦然道:“那本拳谱是我写的,当年游历到这边,见了那小子的祖宗,聊得来,就随便写了本拳谱送给他,他倒是凭着这本拳谱,在风花国闯出了些名堂。”
浮游山主一怔,这里面的辛秘他还真不知道,不过这会儿关堤这么开口,他倒是没怀疑,不说别的,就因为他是周迟的朋友,这就够了。
“走,过去喝点酒,再聊聊。”
关堤笑着开口,邀请两人,也不管这本来是吕岭的宅子,不过想来吕岭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一行人在雨廊下坐下,关堤拿出酒水,给大家都倒酒一杯。
“酒还不错,是仙露酒,诸位都知道吧?”
关堤端起酒碗,看向几人,浮游山主点点头,这酒在赤洲名声不小,只是如今已经绝迹,让人有些遗憾。
喝完这杯酒之后,关堤对吕岭说道:“小东家,你那本拳谱是我写的,我写的东西,我说值五百万梨花钱,都是收着聊的,他给我几万梨花钱,就想要带走,那真是打发叫花子,所以我很生气。”
吕岭有些懵,常理告诉他那不可能,但看关堤之前的表现,他又不断犯嘀咕,最后只弱弱说了句,“传下来的时候,可没人跟我说过这些。”
他这话的言下之意也简单,就算你关堤帮过我,但这会儿想要我的拳谱,那也不行。
关堤喝了口酒,“傻小子。”
他当然听出了对方的意思。
关堤看向孙亭,“其实我这趟来风花国,就是为了看看你。”
孙亭一怔,“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有个朋友,跟我说,他游历赤洲的时候见过一对兄妹,说后来传了那个当哥哥的一些拳法,不过他不是武夫,所以也就是粗略教了教,他跟我说,要是我哪天有空,有机会来这边,能不能看你一眼。”
关堤喝着酒,眼神里有些笑意,“什么意思呢,大概是想让我能不能收你当弟子的意思了,不过他也说了,你的修行资质应该不算多好,我倒是不在意这个,毕竟在赤洲,要说在武道上的天赋,我看也找不出来几个,天才嘛,我自己就是,干嘛还要找个同样是天才的弟子?教教普通人,其实也很有意思。”
孙亭听着这些,终于确定眼前的这个关堤是跟周迟认识了,他有些激动,但没马上说话。
“不过我收弟子虽然不看天赋,但要看别的,所以我这段时间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看你们。”
“现在,我觉得差不多了,所以我打算收你俩当弟子,怎么样?”
关堤笑眯眯开口,“好好想想,要不要拒绝我。”
吕岭率先反应过来,皱起眉头,“老关,你来真的啊?”
孙亭则是扯了扯吕岭的衣角,然后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很快两个少年就站起身来,朝着关堤跪下磕头。
浮游山主也笑了起来,“好啊,有幸见证关道友收得良徒,可喜可贺。”
只是他这话刚说出来,关堤就摆摆手,“于山主先别急着恭贺。”
关堤看向这位浮游山主,微笑道:“既然都是朋友,有些事情就不用瞒着了,我是谁这件事,想来于山主也很想知道吧。”
浮游山主点点头,“自然如此,不过道友若是不想说,也可不说。”
关堤喝了口酒,笑着开口,“我是谁啊,我跟那小子说,我姓高,是大齐皇族,他不相信,我要是现在告诉于山主,我叫高瓘,山主信不信?”
高瓘两个字一说出来,浮游山主就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他感觉有些熟悉,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大齐皇族,高瓘,不就是那位以俊美着称的赤洲第一美男子,同样也是那位在赤洲武夫里有一号的大齐武平王?
只是……
知道高瓘名字的,可不止他,在场这几人,哪怕是磕头过的两个少年,都知道。
吕岭忍不住说道:“师父,这么吹牛也太离谱了吧?”
你说你是个别的人,那都行啊,可你说你是那位大齐藩王高瓘?
那不就是被人一眼识破了吗?
浮游山主耐着性子没有开口,谢淮看了山主一眼。
高瓘懒得解释,只是一挥手,容貌变幻,一张让人挑不出任何问题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众人眼前。
当看到这张脸的一瞬间,所有人的疑惑就都打消了。
浮游山主笑着开口,“能见王爷一面,真是三生有幸。”
谢淮也跟着点头,“果然是举世无双!”
至于两个少年,这会儿瞪大眼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再一挥手,将真容掩盖的高瓘揉了揉脸颊,“真是不太想用这张脸示人,不然一天两三朵桃花,躲不掉的。”
听着这话,谢淮和浮游山主都只是笑了笑,这话听着让人难受,可偏偏又是实打实的实话。
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只觉得憋屈,但也没法子说些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一座赤洲的男子,在相貌上,都要在眼前的这位大齐藩王前低头,也就好受不少。
浮游山主看向那边的两个少年,虽说不知道如今这位大齐藩王的境界是真的只有天门境,还是说刻意掩盖境界,反正这俩拜入高瓘门下,绝对是一桩极大的机缘。
不出意外的话,两人大概都能跻身归真?
至于更高的境界,浮游山主不敢胡乱猜测。
只是高瓘的身份一揭露,浮游山主就更对周迟的身份好奇了,能和这位殿下当朋友的那位周道友,不会简单。
难不成是那位西洲的剑修柳仙洲改头换面?
不好说的。
浮游山主揉了揉脑袋,还是没忍住,轻声开口询问,“王爷,那位周道友的来历……”
只是这话才问了一半,高瓘就挥手打断他的询问,反而说道:“其实他的来历不重要,因为假以时日,你就会知道,周迟这两个字,比所有一切所谓的身份来历,都会更重。”
浮游山主点点头,刚要说话,庭院门口,出现一个人,站在那边,轻声开口,“关前辈,于山主,陛下来了,想要求见关前辈。”
浮游山主刚要说话,高瓘就微笑道:“哦,不见。”
听着这话,浮游山主只好闭上了嘴巴。
吕岭则是张大了嘴巴,他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在风花国,还有人能把皇帝陛下拒之门外?
虽然自己师父也不是寻常人,但是……这还是让他觉得很震撼啊。
而符覆水对此也并未表露出什么不满,只是说道:“陛下说,若是关前辈不愿意现在见她,她可以等。”
高瓘喝了口酒,笑了笑,“那就让她等着吧。”
……
……
夜幕时分,高瓘从院子里走出来,门口还站着两人,一个就是符覆水,另外一个,自然是如今的风花国女帝。
高瓘看了一眼符覆水,“你可以走了。”
符覆水没有回应,只是看了一眼女帝,女帝微微一笑,“符先生先回去吧。”
符覆水这才行礼告退。
高瓘对此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伸手取下一盏灯笼,提着往前,女帝安静地跟这位天火山客卿并肩行走于夜色长街之中。
“吕岭一事,朕做的决断,但再来一次,朕只怕做不到更好。”
女帝忽然开口,轻声道:“望先生体谅。”
高瓘平静开口,“体谅不体谅的,也不该是对我说,我不是风花国的百姓,祖上也没为风花国出生入死过。”
女帝点头道:“所以朕想过了,若是吕岭愿意,不管是从军还是想要参加科举,朕都会帮着安排。”
“这么做,是想要让我别生气?”
高瓘抬头看了看星空,神色寻常。
“不瞒先生,自然有让先生息怒的想法,只是除此之外,朕也想过了,吕家对朝廷有功,这些年对此不闻不问,也的确不对,不应如此。”
女帝平静道:“治国一事,朕做得的确一般。”
高瓘看了她一眼,“身处小国,身侧强敌环伺,想得多,好像也没什么大错,只是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为了大局,就让一些人先受受委屈,甚至有可能不是委屈,而是就当成弃子先丢了,到底是不是对的?”
女帝微微蹙眉,不言不语。
“有人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有人说,为成此事,不得不如此。想要做成一些事情,似乎总是要先牺牲一些人,似乎无可厚非,只是身为君王,掌中握着无数人的命运,那些自己的子民的生死,你可以一言而决,但有多少事,是不得不为,有多少事是可以不为,但你却没有多想想的?”
高瓘平静道:“或是你这位皇帝陛下,觉得子民为国而死,从来都是理所应当的,而自己心中没有半点亏欠。”
“王朝霸业,万古功名,从来都是帝王的功业,寻常百姓真的对要有一个比现在更辽阔的疆域感兴趣?只怕不然吧。更多人想的只怕是吃饱饭,过好日子,不受人欺负,太平一世而已。”
“所以,为了君王自己的宏图壮志,就让那么多人去死,应该吗?那些去死的人又愿意吗?”
女帝眼神复杂,高瓘所说,她还真没有怎么想过。
“再换句话说,大多数百姓们真的在意自己是风花国的百姓,还是什么大霁大齐的百姓吗?”
“换一个皇帝,只要对他们过得去,他们会厌恶吗?”
高瓘微笑道:“我在这京城住了很久,知道一些事情,陛下似乎很担心风花的未来,只是真到了那一天,陛下又会怎么做呢?是让无数人前仆后继赴死,换来一个同样的结果,还是开城纳降,就此兵不血刃换一个皇帝,老百姓的日子照常去过?”
问到这里,女帝忽然开口道:“先生说的只是一部分百姓的想法,而非我风花所有百姓的想法。”
听着这话,高瓘想起了他在旧齐地看到的那些景象,眼神有些黯然,“是的,有些时候,死一些人,守住一些东西,似乎也是值得的。”
女帝听出了高瓘言语里的痛苦之意,轻声说道:“看起来先生是齐人。”
高瓘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轻声开口,“这种事情其实本就没有一个对错,我要说的,其实也不是这个。”
女帝想了想,说道:“先生是在说,朕没有尽最大的努力去护住吕岭,就下了决断,舍了他,这是不对的,不管是吕家还是别的什么风花百姓,遇到事情,我们要先做的,不是舍弃,而是努力,等到努力无法两全之后,才应该去做选择。”
高瓘点了点头,“看起来陛下不是那么傻。”
女帝微笑道:“多谢先生夸赞,不过此事的确是朕之错,今日之后,所有事情,朕都会多想想,多做一些的。”
高瓘看了一眼手中的灯笼,“陛下放心,天火山不会迁怒风花国的,至于天泉府那边,陛下可以告知他们真相。”
女帝开口问道:“那会让天泉府误解天火山和我风花有些关系,这不碍事吗?”
“我已经收吕岭为徒了,我是天火山客卿的身份不假,他是这风花国的百姓也不假,既然都是真的,有这些关系,也不算误解了。”
高瓘抖了抖手中的灯笼。
“多谢先生。”
虽然高瓘这么说,但光是天火山三个字和风花有关系,就是一桩不浅的香火情。
高瓘说道:“我还要在这边逗留些日子,陛下就当没有见过我就是了,不必刻意照拂,至于吕岭,这孩子以后想做什么,是他的事情,陛下也用不着费心安排。”
女帝却说道:“此事其实应该问过吕岭。”
高瓘对此只是微微一笑。
两人缓行,已经快临近皇城那边,高瓘忽然止步,问道:“有一个问题,问问陛下。”
女帝点头,“先生请问。”
高瓘说道:“有一个人,做了很多事情,但最后觉得有些累了,就不想再做这件事了,导致这件事功败垂成,你说其他跟他一起做这件事的人,和那些个期待着这件事做成的人会怎么看他?”
女帝想了想,说道:“其实只看先生自己怎么想,外人的看法什么都有,怎么能作为判断的依据呢?”
她那么聪明,怎么会听不出来那所谓的有一个人,就是高瓘自己呢?
高瓘说道:“我有时候很坚定,有时候又很迷茫,一颗道心摇晃不已,我自己在找答案,似乎又想在等人告诉我答案。”
说到这里,高瓘忽然挑了挑眉,“如果真需要人给我一个答案的话,我大概觉得只有那家伙了,不过那家伙要是知道我为这种事情还想不清楚,只怕肯定会笑话我。”
女帝有些好奇,“先生说的那人是谁?”
高瓘并不回答,只是笑问道:“听说陛下寝宫有一幅画像?”
女帝微微有些脸红,虽然不知道高瓘是怎么知道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高瓘对此只是说了一句让女帝摸不着头脑的话,“陛下有眼光的。”
……
……
有个老道人,被人逼着下山,去找自己那个好朋友。
下山之后,老道人倒是没急着真的去找寻自己那个朋友,反倒是走走停停,就像是第一次行走世间一样,什么都好奇。
实际上许多修士,修行日久之后,就会渐渐对世上许多东西失去兴趣,而一心只在修行上。
像是老道人这样的境界,就更是如此了,但老道人偏偏跟那些修士不同,他下山之后,就好像是从乡下走进郡城里的那些百姓一样,对什么都好奇。
大概因为穿着一身道袍,老道人又慈眉善目的,一路走来,倒是没有什么人对他恶语相向,甚至路过一些地方,老道人还被人拉着代写了几封家书,老道人也都没拒绝有求必应,甚至后面他还自己买了些符纸和朱砂,送出一些平安符。
走了一两个月,老道人在一座小山村落脚,最开始只是跟一两个孩子讲起外面的故事,后面不知道怎么的,开始有村民求他教自己家里的孩子读书识字,老道人想了想之后也没拒绝,就这么在村民的帮助下弄起来一座小学堂,也不收学费,只要一些米面之类的东西。
在那座小山村待了几个月,他忽然收到一封信,然后老道人这才起身要离开,村子里的百姓挽留无果,就纷纷送了些东西给老道人。
老道人拒绝无果,就只好背着一些鸡蛋辣椒之类的东西离开,不过在离开之前,老道人倒是给那些农户家的水缸里都放了一颗丹药。
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但也足以让这些百姓身体康健,少生病痛了。
之后背着大包小包的老道人到了野渡国境内,问了路之后,来到了那座天泉府前。
站在山门前,那天泉府的守山弟子看着眼前的老道人,只觉得怪异。
这他娘的哪里来的野道士?这个打扮,是想要上山讨饭的?
只是他们还没开口,就看到眼前的这个老道人打了个稽首,微笑道:“贫道阮灯笼,来自天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