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府那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在身后猛地合拢,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震得桑雯茵浑身一颤。
她被这股力量推得踉跄几步,鞋跟绊在府门外冰凉的青石台阶边缘,险些一头栽下去。
身旁的廖陵奚慌忙搀住她,他的手臂有些发抖,那身原本鲜亮的书生衫子如今灰扑扑皱巴巴地搭在身上。
“没事了,雯茵。”廖陵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疲乏。
桑雯茵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屈辱的呜咽冲出口。
泪水糊在脸上,原本精致的妆容彻底花了,粘着尘土,狼狈不堪。
她的身体发僵,不是因为台阶边的冷风,而是府门口台阶下黑压压一片还未散尽的人群。
那些看客的道道目光,像沾了盐的鞭子,火辣辣地抽在她曝露出来的伤口上。
混乱中,人群外围那处异常显眼。
一驾清油大马车安稳停在那里,车厢外壁隐隐透出华贵的云纹。
车前,簇立着几个人影。江颂宜一身水蓝色锦缎衣裙,衬得她肤色胜雪,梳着时下最精巧的发髻,发间嵌着一支点翠珍珠凤钗。
她身边一左一右,站着江卿墨和白林夕,都是精心妆扮过的大家闺秀模样。
身后,还垂手侍立着四五个身材高壮的家丁仆妇。
她们没有靠前,只静静地看着,如同观赏一场与己无关的街头闹剧。
桑雯茵的血“嗡”的一声直冲头顶。
是她们!
她最不堪的一面,被驱赶出家门如同一条丧家犬的惨状,竟被她们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桑雯茵猛地挣脱廖陵奚扶住她的手,几乎是跌撞着冲开面前挡路的人群,朝着那群人扑了过去。
“江颂宜——!”嘶哑的尖叫声撕裂了围观的人群。
桑雯茵喘着粗气停在离马车不足两步的地方,头发散乱,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江颂宜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你是不是在看我的笑话?看到我被爹赶出来,你开心了?满意了?你们都是来看我出丑的,是不是?”
廖陵奚起初有些发懵。
他匆忙跟着桑雯茵挤过来,气息同样不稳。听到桑雯茵对着那个仪态端庄的姑娘厉声质问,他才后知后觉地抬眼,仔细看向马车前那个被簇拥着的蓝衣少女。
那张脸……眉眼的轮廓,依稀有些熟悉?
他心里一动,某忍不住带着七分试探和三分刻意套近乎的含糊,试探着轻轻唤了一声:“颂宜妹妹?”
江颂宜嘴角纹丝未动,只有睫毛向下覆了一下,清冷的眸光像初冬的第一层薄霜,倏地刺在廖陵奚身上。
廖陵奚心头猛地下沉。
还未等他再做反应,江颂宜身边那个面容严肃的丫鬟襄苎,已然一步上前。
“大胆!哪里来的狂徒村妇,也敢对我家县主直呼其名,妄称妹妹?眼瞎了不成!这位是圣上亲封的嘉庆县主!无礼至此,还不速速行礼!”
县主?
这两个字如同两记闷棍,狠狠抽在桑雯茵和廖陵奚的脑子上。
不!这不可能!
“住口!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教训我!县主又如何?我不是谁的丫鬟!我爹爹只是一时气急!等我郎君……”桑雯茵猛地抓住旁边呆若木鸡的廖陵奚的手臂,“等我郎君高中了举人,爹爹就会亲自接我回去!我桑雯茵永远是桑家大小姐!”
廖陵奚在襄苎那声“嘉庆县主”出口时,脸上残存的血色就已经褪得干干净净。
县主?那个他曾经视作拖油瓶的江家养妹?她竟然一步登天,成了御封的县主?自己方才还不知死活地叫她“妹妹”!
他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江颂宜。那份冷意已经证实了一切。
廖陵奚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深深弯下腰去:“县主恕罪!县主恕罪!小人有眼无珠,冲撞尊驾!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他又慌忙去扯桑雯茵,急得像是要被火烧着尾巴的老鼠:“走!雯茵!别说了!”
桑雯茵被他死命拉扯着,趔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她惨白的脸上只剩下惊惶和茫然,被廖陵奚半拖半拽着,撞开身后那些看热闹的人墙,狼狈逃窜。
“噗……”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响起。
江卿墨看着那两道如同丧家之犬般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嫌恶地用手中一方绣蝶的锦帕轻轻掩了掩唇角,眼里的鄙夷浓得化不开。
“呵,瞧瞧,这就是桑大小姐拼死要跟的真命天子?平日里在那些闺阁宴席上端着架子眼高于顶,结果就相中了这么个遇事就软脚塌腰的废物?啧,这挑人的眼光,倒真是慧眼独具呢,不枉她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着要当什么‘嫂嫂’。”
白林夕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垂下的那根银丝缠绕的软鞭梢头,看着两人身影消失的方向,颇有些遗憾地咂咂嘴,那眼神就像盯上猎物又跑掉的猛禽。
“可惜了,跑得倒是利索。”她嘴角撇了撇,“原想着,光凭那廖陵奚那张忘恩负义的嘴脸,还有他方才那些恶心人的话,就该让他尝尝鞭子的滋味。他这种人,不抽一顿,哪里记得住疼?”
马车旁一直保持沉默的江颂宜,缓缓抬起眼睑。
她的目光平静无澜,只轻轻掠过刚才那两人逃离的街道。像是看了一场乏善可陈的街头杂耍,热闹褪去,只余下一点清冷的余味。
“脏。”她极其轻微地启唇,只吐出这一个字。
身旁的丫鬟襄苎立刻会意,躬身应道:“是,县主。”
她转身,对马车夫示意地点了点头。
车夫是个老成的,立刻利落地放好踏脚的小凳。
襄苎上前一步,稳稳地搀扶住江颂宜伸出的手臂。
江颂宜微垂眼眸,提起裙裾,踩上那只做工精巧的小凳。
“回府。”依旧是襄苎简洁的吩咐,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沉稳。
马车夫应了一声,缰绳轻抖。
镶着铜钉的车轮开始缓缓转动,碾压过石板路,发出结实而沉闷的辘辘声。
江卿墨和白林夕也很快收敛了面上的表情,各自在仆妇的簇拥下,优雅地走向了自己的香车。
她们的车驾随即跟上。
那些聚在桑府大门前,尚未从这场接连不断的闹剧中回过神来的看客们,低声议论着方才桑家小姐的凄惨模样,啧啧地惊叹着那位嘉庆县主逼人的气派和威势,然后三三两两地散去。
……
江南姚府。
大门今日格外热闹。
一串系着红绸的人马停驻,锣鼓喧天,透着虚张声势的热闹。
为首的,正是姚家那个一向低调的庶子姚震允。他穿着簇新的红色喜服,脸色却比身上的绸缎更沉。
花轿帘子被粗暴地掀开。
一个同样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被人推搡着下来。
只是她双臂被反绑在身后,头上盖着的红盖头歪斜着,露出小半截苍白的下巴和嘴唇上明显蹭破的血痕。
与其说是新娘子,不如说更像被押解的囚犯。
这一幕,全落入了闻声赶来的姚家其他几位公子哥儿眼里。
人群里发出几声压低的嗤笑和揶揄目光。
“哟,震允兄,好福气啊!这可是你心心念念多年未见的‘表妹’?果然特别!”有人拖长了调子,语带双关。
另一个立刻接话:“可不是嘛!京城桑府千金,金贵得很!瞧瞧这通身的气派……啧啧,就是不怎么体面。听说被原封不动送回来了?震允兄,委屈你啊!”
这话与其说同情,不如说幸灾乐祸。
桑家为了遮掩丑事,许诺了异常丰厚的嫁妆,这事在姚家不是什么秘密。
他们嘴上嘲笑着姚震允头顶绿云罩顶,娶了个失贞丢脸的表妹,心里未尝不在嫉妒:受了奇耻大辱是不假,但这份能砸死人的实打实的金银铺路,外加从此不用再为科举奔波—。
对他们这些非嫡非长的庶子而言,这买卖,简直天降横财。
姚震允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腮帮子咬得死紧。但他忍着没发作。
姚家嫡长子姚震麟却皱紧了眉头,大步上前,声音带着长房嫡子的威严:“震允!胡闹!她如今进了姚家门,是你明媒正娶的新妇。把她捆成这样成何体统?传出去像什么样子!立刻松绑!带她去正堂拜见父亲母亲!”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说风凉话的兄弟,众人稍稍收敛了些。
姚震允胸中憋着火,又不敢违逆嫡兄。他只得僵硬地上前,用力扯开捆绑新娘子的粗绳。
那女子显然被绑了很久,绳索勒破了她细嫩的手腕,留下深深的红紫印痕。
绳子一松,她立刻瑟缩着抱紧了自己,盖头下的身体抖个不停。
“大哥莫怪,”姚震允声音干涩地解释,脸上是压不住的烦躁和难堪,“不是我故意如此。一路从京城过来,这位‘表小姐’就疯了一样!一有间隙便想跑,口口声声说她不是什么桑雯茵,是个叫翠芫的丫鬟!说小姐跑了,她是被绑了替嫁的!我不信,她又哭又闹,寻死觅活。若不如此,怕早跳了河,这烂摊子,我怎么带得回来?”
这番话让周遭的窃窃私语静了一瞬。
姚家公子们脸上的嘲弄淡了点,面面相觑。
丫鬟替嫁?新娘子闹了一路?
姚震麟的眉头拧得更紧,盯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若有所思:“她一直说自己是丫鬟?”
“对!”姚震允语气厌烦,“一路哭嚎,烦不胜烦。若真是桑府小姐,何至于此?定是失心疯了。”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颤抖的新娘子猛地抬手,拼尽力气一把扯下了红盖头。
一张虽然清秀却因连日折磨而憔悴不堪的脸,暴露在日光下。
脸上泪痕交错,嘴唇干裂出血,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和无助。
“放开我!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是翠芫!我不是桑雯茵!”翠芫嘶哑着嗓子,不顾一切地朝着姚震麟和众人哭喊,“我家小姐……她和那个姓廖的书生跑了!小姐她绑了我!逼我穿上嫁衣。呜呜呜……我不是小姐!我真的不是!求求你们相信我!放我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姚震允最先反应过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盖头,动作粗鲁地想重新盖回翠芫头上:“胡言乱语!疯子!给我闭嘴!”
“住手!”姚震麟一声厉喝,阻止了姚震允的动作。
整个姚府门口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翠芫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然后又转到姚震麟身上。
嫡长子年少时曾在京城姚家老宅住过几年,是见过桑雯茵的。
姚震麟那双眸子紧紧锁住翠芫的脸,仔细地辨认着每一处眉眼轮廓。
终于,他抬起头,看向同样一脸惊疑不定的姚震允和其他人:
“她没说谎。这张脸绝不是桑雯茵。”
什么?
姚震允猛地后退一步,假装成不敢置信地瞪着翠芫:“不……不可能!桑家怎么敢?他们怎么敢用一个丫鬟……”
姚府门口刚刚平息下去的议论声骤然拔高,夹杂着惊呼。
姚家公子们也完全懵了。嘲笑姚震允娶了个烂货是一回事,可发现人家连人都不是,堂堂姚家庶子,竟然真被塞了个冒牌货,这简直是骑在姚家脖子上撒尿!
桑家胆子太大了!
“带进去!”姚震麟脸色铁青,没有再看任何人的表情,“所有人都到正厅去!此事,父亲母亲定要知晓!”
……
姚府正厅,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翠芫被按着肩膀跪在地上,她只是本能地抽噎着,瑟瑟发抖。
姚震允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站在一旁,拳头捏得咔咔响。
其他公子们脸上也是愤愤然和不可思议交织的表情。
主位上,姚大人,姚家此刻的掌权人面沉似水。
“奴婢叫翠芫,是桑府大小姐桑雯茵身边的贴身丫鬟,”翠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姐出嫁那日清晨,她突然把我叫进房,用绳子绑了我的手脚,堵了我的嘴,然后……呜呜……她拿出了为我准备好的丫鬟衣裳给我换上,她自己也换了我的衣裳……她还威胁我说,如果我敢叫敢跑……就让我老子娘活不成……”
翠芫回忆着桑雯茵当时狠厉的眼神,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她让我穿上嫁衣,盖了盖头……说我就是‘桑雯茵’了……她换上我的丫鬟衣裳,就从后院的角门跑了……她说去寻她的情郎……我……我是被抬上花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