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国公府里,永远藏不住一个孩子。
他姓雷,名鸣,字震天,乃是卢国公的小世子。
你还没看见他的人,就先听见他的声音——那是一串清脆得能震落屋瓦的笑,伴随着“咚咚咚”的、小兽般奔跑的脚步声。
下一刻,一团赤色的小旋风就从月亮门后卷了出来,直扑向你。
这就是八岁的雷震天,一个仿佛用惊雷和烈日捏成的小家伙。
他敦实得像块花岗岩,圆滚滚的脸庞被仙光晒出健康的小麦色,泛着一层金芒。
那双眼睛最是惊人,黑曜石般的眼珠里,仿佛有两条活生生的闪电在跳跃,当他咧开嘴,露出满口小米牙大笑时,那闪电就迸溅出金色的火星,灼灼逼人,坦率得让人无法直视。
他一刻也静不下来。
方才还在揪着大狗的尾巴,转瞬就跑去敲打廊下的铜鹤,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是可以敲出乐器的顽石。
他头顶那头钢针似的短发根根倒竖,发梢还带着一丝被闪电燎过的焦糖色,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炸毛小狮子般的桀骜。
他身上那身赤色劲装,袖口裤腿扎得紧紧的,就是为了方便他随时能蹿上房梁,或是滚进草丛。
他整个人就是一团行走的、炽热的生命力,像夏日午后毫无预兆的惊雷,声势浩大,却只为宣告一场酣畅淋漓的生机。
鄂国公电惊蛰,与胡国公风长信,刚一踏入卢国公府的院门,脚步便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
眼前的景象,让两位在尸山血海里都面不改色的开国元勋,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哪里是堂堂国公府,分明是刚被一头小霸王犁过的田地。
院中那棵百年海棠的枝叶七零八落,几只名贵的锦羽鹦鹉正扑腾着翅膀,惊惶失措地在半空中盘旋,发出凄厉的尖叫。
一只名贵的波斯猫弓着背,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如临大敌地蹲在假山顶上,对着下方发出“哈——哈——”的威胁声。
而它威胁的对象,正是那团赤色的“小旋风”——雷震天。
只见他腰间系着一条,不知从哪儿扯下来的金绦带,手里挥舞着一根比他还高的竹竿,正满院子追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大黄狗。
那竹竿顶端,赫然绑着卢国公最爱的那把紫砂茶壶的碎片,随着他的跑动,叮叮当当作响,仿佛是他胜利的号角。
“站住!让你跑!”
雷震天大喝一声,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大黄狗哀嚎着,一头扎进了玫瑰花丛,撞得花瓣漫天飞舞。
一个侍女端着果盘,刚从月亮门后探出半个身子,就被这阵仗吓得“哎呀”一声,果盘脱手而出,晶莹的葡萄和鲜红的荔枝滚了一地,与泥土、落叶和紫砂碎片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灾难画卷。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花叶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风长信,这位以智谋和冷静着称的国公,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的电惊蛰。
电惊蛰,这位素来以雷霆手段、不苟言笑闻名的“活阎王”,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霜,此刻正出现一丝裂痕。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眼神从震惊,到错愕,最后竟沉淀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羡慕?
“老电……”
风长信干巴巴地开口,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他这是……在练兵?”
电惊蛰没有回答,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上蹿下跳的小身影,喉结滚动了一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真好。”
就在电惊蛰和风长信,被眼前的“战场”震慑得无言以对时,一声中气十足的洪亮笑声从正厅传来。
“长信!惊蛰!两个大活人杵在门口当门神呐?快进来!”
雷破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他身材魁梧如山,每一步都踏得地动山摇。
他看着满院的狼藉,非但没有半分恼怒,眼中反而闪烁着与儿子如出一辙的骄傲光芒。
电惊蛰回过神来,指着地上那把紫砂壶的碎片,放声大笑:
“哈哈哈……破山!你这儿子,是想把你的国公府拆了重建啊!”
雷破山一摆手,满脸都是“这算什么”的豪迈:
“拆了就拆了!”
“只要我儿能练出个绝世神功,别说一座府邸,就是把这皇城推平了又如何!”
他得意地拍了拍胸脯,朝电惊蛰挤了挤眼:
“再说,这也是我儿子能干!”
“不像长风家那个闷葫芦,整天安安静静的,哪有半点咱们的样子!”
话锋一转,他矛头直指电惊蛰,语气里满是戏谑:
“还有你!咱们三兄弟,我跟长信都生的是带把的,就你,偏偏生了个丫头片子!”
“你说你,长得跟座铁塔似的,怎么就那么没用!”
电惊蛰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神一凛,却并非真的动怒,而是一种被戳到痛处的傲慢。
他冷哼一声:
“女儿怎么了?”
“你十个儿子绑一块儿,也换不来我闺女一根头发丝!”
“我女儿是掌上明珠,是千金闺秀,你那浑身泥巴的野小子,提鞋都不配!”
“嘿!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雷破山脖子一梗,指着场上那个赤色小旋风:
“我儿将来是万夫莫开的猛将,是开疆拓土的帅才!”
“你家那娇滴滴的小丫头,除了绣花还能干啥?”
“够了!”
一声轻喝,终于让这对活宝停了下来。
风长信笑着摇了摇头,他永远都习惯于给这两个兄弟当灭火器。
他先是拍了拍雷破山的肩膀,又对电惊蛰递了个眼色,这才目光扫过满院狼藉,忍着笑意,一语双关地说道:
“都别争了,孩子们都好。”
“只是……破山啊!……你这‘猛将’的苗子,是不是……练得有点太猛了?”
话音未落,雷震天的笑声,又在院子里炸开。
他不知何时,竟从鸡笼里抓了一只肥硕的芦花鸡,像扔一块石头般,朝着那只还在瑟瑟发抖的大黄狗猛地掷了过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那只鸡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抛物线,翅膀徒劳地扑腾着,无数根斑斓的羽毛随之脱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荒诞的雪。
鸡的尖叫声与狗的惊吠声,瞬间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混乱的二重奏。
大黄狗显然没料到会有“空袭”,吓得猛地向后一窜,四只爪子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尾巴夹得紧紧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砰!”
鸡终究是落了地。
幸好翅膀起到了降落伞的缓冲作用,它只是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小团尘雾。
除了又掉了一地毛,看上去竟还完整。
劫后余生的芦花鸡甚至来不及喘息,一个翻身就爬了起来,脑袋一歪,像个疯子似的扑腾着翅膀,满院子乱窜。
它时而冲向花丛,时而撞上廊柱,留下一地鸡毛和一串滑稽的脚印,将这片本就狼藉的“战场”,搅得更加天翻地覆。
而始作俑者雷震天,正叉着腰,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笑得前仰后合,仿佛自己导演了一出绝世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