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疑云
赖夫在指挥部里来回踱步,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被劫走的那批“特殊物资”。
“难道……那批失踪的德制装备,落到了他们手里?”
他猛地转身,死死盯住地图上那个隘口——如果真是这样,整个地区的“治安战”将彻底失控。
“命令炮兵,对隘口两翼山林进行覆盖炮击!”
炮声轰鸣中,他心中却升起一种可怕的预感:
今天遇上的,恐怕不是游击队。
赖夫师团长的指挥部设在县城原先的小学校舍里,墙上的“礼义廉耻”毛笔字还残留着未撕净的边角。此刻,这间临时充作作战室的教室里空气凝滞,只有他军靴踏在青砖地上的沉闷声响,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周遭参谋和通讯兵紧绷的神经。窗外是七月流火的天,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从敞开的木格窗棂涌进来的热浪,混合着电台嗡鸣、电话铃声、电报机滴滴答答的敲击,以及汗味、烟草味、旧木头霉味,粘稠得几乎能用手掬起来。
他停在巨大的、铺满了整张旧讲台的军用地图前。地图上,代表敌我态势的红蓝箭头犬牙交错,但在标号为“S-7”的山道隘口附近,只有参谋用铅笔轻轻画出的几个问号,和旁边小字标注的“零星土匪袭扰(预估)”。那地方他知道,地形险恶,两山夹一沟,道路蜿蜒其间,是理想的伏击地点,但也正因如此,帝国军队过往几次清剿都特意绕开,只留了少量伪军和便衣队监视。情报部门和特高课反复确认过,那里没有成建制的抵抗力量,最多不过几十个扛着老套筒、土地雷的“土八路”,属于疥癣之疾。
可是刚才那份电报……
赖夫再次拿起被自己捏得有些发皱的电文纸。字迹因为匆忙而略显潦草,带着前方电台发报员特有的颤抖感:“……我先锋于S-7隘口突遭不明武装猛烈伏击。敌预先设置路障及触发诡雷,首车及尾车同时被毁,道路堵塞。伏击者火力异常凶猛,至少包括两挺以上机枪(型号不详,射速快,疑似捷克式或苏制),投掷制式手榴弹(爆炸威力与破片分布与帝国制式不同,判断为舶来品)。射击极为精准,首发命中军官及机枪手。我部仓促应战,伤亡逾三十人(含三名尉官),未能与敌接战,敌于开火后三分钟内沿预设路线撤离,踪迹全无。现场仅拾获7.92mm口径弹壳若干(型号待辨)。支队长判断,绝非普通游击队,请求战术指导及重火力支援。”
“绝非普通游击队……”
赖夫喃喃重复着这句话,视线在地图上游移,从隘口延伸向周围那些用淡灰色阴影表示的山岭沟壑。那里是地图的空白区,也是情报的盲区。八路军?他们主力应该还在北面山区和友邻师团周旋,怎么可能悄无声息运动到这里,就为了打一支先锋部队的伏击?重庆方面?这条路线并非战略要冲,蒋的中央军此刻正被武汉会战后的余波困扰,不太可能也没能力将一支装备精良的小部队渗透至此。苏联人?关东军在北满的压力是实打实的,但通过复杂渠道向关内的抵抗力量输血,并非没有先例。
他背着手,又开始踱步,从地图前走到贴着几张模糊航拍照片的土墙边,又折返回来。茶杯里的茶水早已凉透,水面浮着几点劣质茶叶梗。他端起来抿了一口,涩苦的味道让他眉头皱得更紧。心里那股躁意,像野草一样疯长。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这种火力配置,这种战术执行——精准、狠辣、打完即走,毫不停留——更像是……更像是一支专业的、受过严格训练的特种袭击分队。可这样的力量,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治安区”?
三个月前……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片段,毫无征兆地撞进他的脑海。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军列在平汉线一段相对“安全”的区域遭劫。押运的是一个中队,对手人数不详,行动却干脆利落得可怕,撬开车厢,搬走了其中两节车皮的“特殊物资”,整个过程不到二十分钟,等援军赶到,只剩下一地狼藉和几具帝国士兵的尸体。那批物资……是刚从天津港秘密转运过来的,准备配发给某支实验性特种部队的德制装备。据说里面有Gewehr 33\/40型卡宾枪,有mG34通用机枪的早期试验型号,还有一批特制炸药和瞄准具。消息被严密封锁,调查不了了之,只知道袭击者来自“山里”,线索到铁路沿线就断了,成了一桩悬案。
难道……
赖夫猛地站定,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刷地褪去,留下冰凉的悚然。他缓缓转过身,脖子有些僵硬,目光像淬了火的钉子,死死钉在地图上那个用红铅笔圈出的隘口——“S-7”。
“那批失踪的德制装备……Gewehr 33\/40,7.92mm口径……mG34,高射速……” 电报上的字句——“7.92mm口径弹壳”、“射速快的机枪”——在他脑海里尖锐地回响起来,与记忆的碎片严丝合缝地对撞在一起,迸发出令人心悸的火花。
如果……如果真是这样……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粗重了一分。那批装备数量不多,但性能远超帝国陆军常规部队的制式武器,更遑论游击队手里的“烧火棍”。如果它们落到了精通游击战术、熟悉地形、并且对帝国怀有刻骨仇恨的人手里……他们不需要人多,几十个,甚至十几个,就足以依托这复杂山地,组成一支幽灵般的致命尖刀。他们可以袭击运输队,可以拔除小据点,可以猎杀军官,可以将这所谓的“治安区”搅得天翻地覆,让士兵不敢单独行动,让运输线时时中断,让占领成本成倍增加。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会成为一个象征,一面旗帜,吸引更多反抗者聚集,彻底动摇占领区“安定”的根基。
冷汗,悄无声息地渗出了他的鬓角。
不,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必须在萌芽状态,就用最猛烈的火力将其摧毁!用绝对的优势,碾碎任何可能的威胁!不管对面是人是鬼,先用钢铁和火焰洗一遍!
“参谋!”赖夫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而尖锐,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划破了指挥室的沉闷,把所有参谋和通讯兵都惊得抬起头。他眼睛布满血丝,指着地图上隘口两侧那大片代表山林的绿色区域,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命令炮兵联队!目标,S-7隘口东西两翼山林,覆盖区域……这里,还有这里!”他的指尖重重戳在地图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不计弹药消耗,给我用最猛烈的炮火,覆盖射击!立刻!马上!”
“师团长阁下!”一个戴着眼镜的作战参谋下意识地踏前一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那里地形复杂,炮击效果可能……而且,如果只是小股游击队……”
“执行命令!”赖夫猛地扭头,目光如剃刀般刮过参谋的脸,将他剩下的话全部堵了回去。“我不需要可能!我要的是确信,确信那片山林里,不会再有任何能对我们开枪的东西存在!快去!”
“嗨依!”参谋浑身一凛,猛地低头,转身冲向通讯电台,大声复述着命令。
赖夫不再看他们,他重新面向地图,双手撑在讲台边缘,指节捏得发白。窗外的蝉鸣似乎更响了,吵得他脑仁发疼。他死死盯着那个隘口,仿佛要透过地图上那简单的等高线,看到那片此刻或许正隐藏着冷笑和枪口的郁郁山林。
遥远的,闷雷般的轰鸣声开始从县城另一侧的炮兵阵地传来。起初是零星几声,试探性的,随即迅速连成一片,化作持续不断的、低沉而暴烈的怒吼。“咚—咚—咚—咚——”,那是帝国陆军得意的九二式步兵炮和山炮在咆哮,炮弹划破炽热空气的尖啸声由远及近,最终在远方山峦的方向,传来沉闷的、滚雷般的爆炸声。轰!轰轰!泥土、碎石、树木被撕裂的声响隐约可闻,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到脚下地面传来的细微震动。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这代表着帝国武力的咆哮。电话铃声暂时停歇了,只有电台的指示灯还在无声闪烁。几个年轻参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放松的神情,仿佛这炮声能驱散所有的不安和疑惑。
但赖夫师团长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向下沉去。
炮火覆盖,对付已知的、固定的敌军阵地,是利器。可对于一支……如果真如他所猜想的那样的、高度机动、来去如风的小分队呢?这片山林太大了,沟壑纵横,洞穴密布。炮击或许能摧毁一些预设的伏击阵地,或许能杀伤一些没来得及完全撤离的人员,或许能制造一片火海和焦土。可然后呢?
他能用炮弹把整片山脉都犁一遍吗?就算能,代价呢?后勤呢?部队的士气呢?更重要的是——对方的目的,真的只是伏击一支先锋部队吗?还是说,这次伏击本身,就是一次试探,一个诱饵,或者……一个更大图谋的开始?
一种冰冷的、黏腻的、仿佛毒蛇顺着脊椎爬行般的预感,缓缓缠绕上他的心脏。那不是对游击队神出鬼没的恼怒,也不是对任务受挫的焦虑,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触及战争迷雾本质的寒意。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这片土地、对这些抵抗者的理解,或许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某种致命的偏差。
今天遇上的,恐怕不是游击队。
那会是什么?
炮声还在隆隆回荡,像是为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敲响着沉重而不祥的鼓点。赖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只有额角缓缓滑落的一滴冷汗,暴露了他内心那不断扩大的、冰冷的空洞。窗外,被炮火染红的烟尘,正渐渐遮蔽远山的轮廓。
震耳欲聋的炮击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当最后一发炮弹的尖啸在山谷间归于沉寂,浓烈的硝烟与尘土如同巨大的灰黄色幔帐,久久笼罩在S-7隘口的上空,随风缓缓飘散,将午后原本灼热的阳光过滤成一种病态的昏黄。远方山林的轮廓在烟尘后模糊扭曲,偶尔有零星的、沉闷的爆炸声传来——那是未燃尽的林木在余烬中噼啪作响,或是被炮火松动了的岩石滚落山涧。
赖夫师团长拒绝了参谋提出的乘车建议,坚持要了一匹军马。黑色的东洋马不安地喷着鼻息,蹄铁踩在通往县城郊外观察哨的土路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嘚嘚”声。马背上,赖夫的身体随着马的步伐微微晃动,腰背却挺得笔直。他刻意让自己脱离了指挥部那狭小、闷热、充斥着无线电噪音和焦虑气息的樊笼,似乎这匹马,这条尘土飞扬的路,以及前方尚未被炮火完全吞噬的山野,能让他更清晰地“嗅到”战场的真实气息,触摸到那看不见的对手的脉搏。
然而,炮击后的寂静,比炮击本身更让他心神不宁。那种死寂是压倒性的,仿佛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火力宣泄,只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巨石,除了最初的水花与涟漪,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改变。伏击者呢?他们的尸体?他们的武器残骸?他们仓皇逃窜的痕迹?派出的第一批尖兵回报说,炮击区域一片狼藉,弹坑密布,焦木断折,但没有发现“有价值的敌军遗弃物”,甚至……连明显的、新鲜的撤退脚印都少得可怜,仿佛那些开火的幽灵,在枪声停歇的瞬间就融化在了山林里。
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在遭遇突然的猛烈炮火覆盖时,也难免留下痕迹——混乱的足迹、丢弃的装备、来不及带走的伤员血迹。可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要么,对方在炮击前就已远遁,而且清理了痕迹;要么……他们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避开了或承受住了这轮炮击。
赖夫的眉头拧成了深刻的“川”字。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凝重,步伐变得有些迟疑。他下意识地勒紧缰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田野和更远处起伏的山峦。田野里稀疏的庄稼蔫头耷脑,田埂上空无一人,连鸟雀都似乎被炮声惊走,天地间一片肃杀。这寂静的乡村景象,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威胁。每一丛灌木,每一处土丘,每一片树林的阴影,都可能隐藏着那双刚刚用精良武器瞄准过帝国士兵的眼睛。
“战机……” 他低声自语,这个词在他干燥的唇齿间滚过,带着铁锈般的苦涩。作为帝国陆军大学的高材生,他熟稔各种战术条例,深知“战机”往往稍纵即逝,需要敏锐的洞察和果断的捕捉。可现在的“战机”是什么?是继续向那片被炮火蹂躏过的山林投入更多兵力,进行梳篦式清剿?那无异于将宝贵的士兵送入一个已知的、危险的迷宫,消耗弹药和士气,去追逐可能早已不存在的幻影。还是说,收缩防线,巩固占领要点,以静制动?但这等于默认了对方在这片区域的存在和威胁,士气受损不说,后勤线也将暴露在持续的袭扰风险之下。
更关键的是,对手的目的。仅仅是一次成功的伏击吗?那他们现在应该远遁深山,消化战果。可如果……这次伏击是精心策划的一环呢?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消耗他的弹药,疲惫他的部队,试探他的反应模式?甚至,是为了掩护其他方向更重要的行动?地图上那些代表其他部队和补给线的蓝色箭头,此刻在他脑海里变得异常脆弱。
马儿踏上一个小坡,前方观察哨的木架了望塔已经隐约可见。赖夫没有急于上去,他勒住马,驻立坡顶。从这里望去,被炮火覆盖的山域边缘清晰了一些,焦黑与墨绿混杂,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夕阳开始西斜,将天边染上血色,也给那片山林投下更加深邃、更加不可测的阴影。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场大雾的边缘,能听到雾中传来的、含义不明的声响,能感到其中潜藏的危险,却怎么也看不清雾里的真相。对手像是精通心理战的大师,用一次干净利落却又留足了疑团的袭击,在他的思维里种下了犹豫和猜忌的种子。他现在每下一个命令,都需要克服内心那份不断滋长的“如果……怎么办?”的诘问。
“传令,”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下了某种决断的冷硬,“前沿部队,今夜加强戒备,明火示警,巡逻队加倍。炮兵阵地,做好随时进行第二次急促射的准备。另外……”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死在那片晦暗的山影上,“给特高课和便衣队发报,不惜一切代价,我要知道这三个月来,这附近所有山村的人口异动、物资流动,哪怕是最细微的异常。还有,查所有能接触到、或可能转运那批‘特殊物资’的渠道,黑市、走私线、地下抵抗网络……所有的蛛丝马迹。”
他需要的不是漫山遍野的盲目扫荡,而是情报,精准的情报。在揭开那层迷雾之前,任何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都可能踏进对方预设的陷阱。他必须忍耐,必须像猎人一样,先弄清楚猎物的习性和巢穴。
赖夫调转马头,缓缓向县城方向回去。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斜映在尘土路上。身后的山林依旧沉默着,吞噬了钢铁与火焰,也吞噬了他最初那份用炮火解决问题的简单冲动。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骑在马背上苦苦思索的,不仅仅是一个眼前的“战机”,更是一场如何与看不见的幽灵周旋的、全新的、令人倍感无力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