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弥漫着一股宿醉未醒、混合着廉价香水、烟味和隔夜酒精的复杂气息。
阳光艰难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挤进来几道，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灰尘。
乔伊站在吧台后面，那张平时总是挂着职业微笑、一丝不苟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敲击的力道一次比一次重，发出“哒哒哒”的脆响，像在给谁敲丧钟。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硬皮库存登记簿，旁边还摆着昨晚的销售单和poS机打印出来的长长一卷流水单。
曾小贤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他像个做错事被罚站的小学生，缩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手里捧着一杯乔伊刚给他倒的、据说能醒酒的柠檬冰水，眼神躲闪，时不时心虚地瞟一眼乔伊铁青的脸。
“曾老板，”乔伊终于从平板和单据中抬起头，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疲惫，“您猜猜，我一早回来，看到酒吧变成什么样子了？”
曾小贤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呵…呵呵…乔伊，回来了？嫂子生了？男孩女孩？恭喜恭喜啊！你看你，这么累还赶回来……”
“托您的福，”乔伊打断他，眼神冷飕飕地刮过曾小贤，“母子平安。但我现在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啪”地一声把平板重重拍在吧台上，屏幕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库存对比数据，红色的负号触目惊心。
“看看这个！”
乔伊的手指用力戳着屏幕，几乎要把屏幕戳穿，“百加得！86瓶！整整86瓶！标签还是孟老板托人从产地直接带回来的那批限量款！马天尼，72瓶！基础款、风味款，一扫空！冰锐？呵，32箱！连仓库角落里快过期的蓝莓味都被掏空了！还有啤酒！科罗娜、福佳白、青岛纯生……不计其数！空瓶子堆得跟小山一样！曾老板，您告诉我，昨晚我们酒吧是承办了世界杯夺冠庆功宴，还是被一支装甲师当成补给站了？！”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曾小贤的心尖上，他感觉自己的冷汗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后背的衬衫都湿透了。
他昨晚后半场确实喝断片了，只记得震耳欲聋的音乐、晃眼的灯光、还有吕子乔那张笑得像朵烂菊花的欠揍脸，至于喝了多少……他真没概念。
“这…这么多啊？”
曾小贤干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喉咙发紧，“生意…生意兴隆嘛！好事！好事！说明我们酒吧人气旺！乔伊，格局要打开！这点损失，毛毛雨啦，孟老板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
“损失？！”
乔伊的声音陡然拔高，差点破音，他指着那卷长长的poS机打印单，“曾老板！您再看看这个！昨晚的流水！满打满算，就卖出去几杯最便宜的扎啤和几份薯条！剩下的呢？！那些酒呢？！是被空气喝掉了吗？！”
他猛地翻开那本库存登记簿，手指点着最后一页他出差前签名的记录，又戳着平板上刺眼的负数：“库存和流水对不上！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是银河系那么大的窟窿！钱呢？！钱在哪里？！吕子乔那混蛋是不是把钱卷跑了？！”
乔伊的眼睛因为愤怒和一夜未眠布满了红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死死盯着曾小贤。
“钱？卷跑？”
曾小贤被乔伊吼得脑子嗡嗡响，宿醉的头疼和巨大的恐慌一起袭来。
他昨晚迷迷糊糊，好像听吕子乔嚷嚷过什么“全场吕公子买单”、“记孟老板账上”……现在回想起来，那混蛋压根就没收钱！纯粹是慷他人之慨！
“不…不可能！子乔不是那种人！”
曾小贤下意识地维护兄弟，虽然他自己心里也虚得发毛，“他…他可能是太忙了，忘了收？或者…或者客人太多，收银系统出故障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自己都觉得这借口蹩脚得像纸糊的墙。
“忘了收？系统故障？”
乔伊气极反笑，他指着满地狼藉的酒吧——歪倒的桌椅、地上黏糊糊的不明液体、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曾老板，您看看这现场！像是‘忘了收钱’的样子吗？这分明就是一场零元购的狂欢！吕子乔那混蛋，他根本就是监守自盗！拿孟老板的酒水做他的人情！给他自己脸上贴金！”
乔伊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我老婆还在医院躺着，我刚当爹！结果呢？回来迎接我的是这么个烂摊子！孟老板把酒吧交给我打理，是对我的信任！现在搞成这样，我怎么跟他交代？！我怎么有脸见他？！”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吧台上的空杯子叮当作响：“不行！这事儿没完！吕子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这就去找他！把他揪出来！让他把酒给我吐出来！把窟窿给我填上！”
乔伊说着就要往外冲。
“哎哎哎！乔伊！乔经理！冷静！冷静点！”
曾小贤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从高脚凳上下来，一把拦住乔伊。
他昨晚可是“帮凶”兼“共犯”啊！乔伊要是真把吕子乔揪出来，那混蛋绝对会把自己供出来！
“子乔他……他可能也不是故意的！年轻人嘛，玩嗨了，一时糊涂！给他个机会！”曾小贤语无伦次地劝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机会？！”乔伊甩开曾小贤的手，眼神锐利如刀，“曾老板，您今天怎么这么替吕子乔说话？昨晚……您该不会也在吧？”
曾小贤心里“咯噔”一下，像被踩了尾巴的博美，瞬间炸毛，音量都拔高了八度：“谁…谁说的？！我昨晚在电台通宵做节目！台长亲自监工！忙得脚不沾地！怎么可能在这儿！不信你去问台长！”
他梗着脖子，努力做出“我很清白”的样子，可惜飘忽的眼神和额角的冷汗彻底出卖了他。
乔伊狐疑地盯着曾小贤看了几秒，那眼神看得曾小贤心里直发毛。半晌，乔伊似乎暂时压下了怒火，但脸色依旧难看至极。
“行，曾老板，您说您不在，那我信您一次。”
乔伊的语气带着浓浓的讽刺，“但吕子乔，我找定了！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挖出来！还有——”
乔伊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眼神变得无比严肃：“这事儿太大了，我一个人扛不住。我必须立刻向老板娘汇报！让老板娘定夺！”
“老板娘？”曾小贤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被宿醉和恐慌搅成了浆糊，“哪个老板娘？”他们酒吧哪来的老板娘？
“还有哪个老板娘？”
乔伊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曾小贤，“当然是孟老板家的老板娘！诸葛大力啊！孟老板出差前特意交代过，酒吧有任何重大情况，他本人联系不上时，直接向诸葛大力汇报！她也是我们酒吧的老板娘！”
轰隆！
曾小贤感觉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劈在了自己天灵盖上！
诸葛大力！
老板娘！
汇报！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威力堪比核弹！他眼前瞬间浮现出诸葛大力那张平静无波、眼神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脸，还有她手里那本厚厚的、能当凶器用的《宏观经济学原理》……要是让大力知道昨晚的狂欢有他的份儿，还造成了天文数字的损失……
曾小贤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胡一菲的弹一闪撕成碎片、被诸葛大力用经济学模型分析到体无完肤、最后被孟屿用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冻成冰雕的悲惨未来！
“别！乔伊！千万别！”
曾小贤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抓住乔伊的胳膊，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乔经理！乔大哥！乔祖宗！求你了！这事儿……这事儿我们再商量商量！别惊动老板娘！大力她……她搞学术研究很忙的！这种小事就别打扰她了！我们内部消化！内部解决！好不好？损失……损失我想办法！我和子乔想办法填上！保证一分不少！真的！”
乔伊看着曾小贤这副魂飞魄散、语无伦次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的狐疑几乎要溢出来：“曾老板，您……反应是不是有点太大了？我只是按规矩向老板娘汇报，您这么紧张干什么？难道……”
“没有难道！”
曾小贤立刻打断他，斩钉截铁，“我这是为酒吧的声誉着想！为孟老板的家庭和谐着想！老板娘日理万机，这种烦心事就别让她操心了！交给我！都交给我！我以我‘好男人’的名誉担保！一定处理好！妥妥的！”
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就差指天发誓了。
乔伊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十秒钟，那眼神仿佛要把他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曾小贤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行，”乔伊终于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冰冷，带着明显的不信任，“曾老板，看在您也是老板的份上，也看在您‘好男人’名誉的份上，我先不汇报。但是——”
他竖起一根手指，眼神凌厉：“第一，24小时之内，我要看到吕子乔出现在我面前！第二，48小时之内，我要看到这笔损失的解决方案！白纸黑字！少一瓶酒都不行！否则，就别怪我按规矩办事，直接找老板娘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曾小贤忙不迭地答应，心里却一片哀嚎：吕子乔，你这杀千刀的混蛋！
…………
“吕子乔，你昨晚居然忘了收钱！现在好了，乔伊正在全小区通缉你，那么多酒，你怎么赔？”
曾小贤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推开书房门，带着一身宿醉未醒的颓丧和满脑门官司，直扑到正坐在地毯上悠闲摆弄飞行棋的吕子乔面前。
吕子乔刚把一颗红色棋子从“起点”挪到“起飞点”，闻言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从旁边薯片袋里摸出一片塞进嘴里，“咔嚓”一声脆响，含糊道：“急什么？我不是忘收钱。我是根本没打算收钱！”
“什么？没打算收钱？”
曾小贤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声音都劈叉了，“故意的？！你脑子也被液体塞住了？”他指着窗外，仿佛能看见乔伊拿着账本杀气腾腾追来的幻影，“那么多酒！百加得！马天尼！冰锐！啤酒堆成山！你当自来水喝呢？乔伊说了，48小时见不到解决方案，他就要去找老板娘——大力汇报！到时候我们俩都得被胡一菲的弹一闪撕成碎片，再被大力用经济学模型分析成分子原子！”
“啧，”
吕子乔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把薯片袋往旁边一推，身体后仰，双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怪不得孟屿不让你管理酒吧，一点经商头脑都没有。”
他坐直身体，伸出食指，在空中虚点，摆出“吕老师小课堂”开讲的架势：“曾小贤同学，竖起耳朵听好了！这叫——饥饿营销！懂不懂？”
“饥饿营销？”
曾小贤一脸“你在放什么五彩斑斓的屁”的表情，“我只看到我们快饿死了！酒吧都快被你喝空了！孟屿回来一看账本，我们俩就得去桥洞底下喝西北风！”
“肤浅！目光短浅！”
吕子乔痛心疾首地摇头，“我问你，昨晚酒吧是不是史无前例地爆满？气氛是不是嗨到爆炸？是不是每个人都喝得尽兴，玩得忘我？感觉人生到达了巅峰？”
“是……是又怎么样？”
曾小贤想起昨晚震耳欲聋的音乐和群魔乱舞，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这就对了！”
吕子乔一拍大腿，眼睛放光，“这就是我们撒出去的‘鱼饵’！巨大的投入！懂吗？免费的，永远是最贵的！”
他凑近曾小贤，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商海玄机的神秘感：“你想想，那些昨晚嗨翻天的人，他们尝到了甜头，感受到了我们酒吧无与伦比的氛围和‘慷慨’！这种极致的体验，就像在他们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叫做‘还想再来’的种子！”
吕子乔双手比划着，仿佛在描绘一颗破土而出的参天大树：“等他们回味过来，发现自己居然在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酒吧，享受了一场免费的顶级狂欢！那种震撼！那种占了天大便宜的窃喜！那种下次再花钱也值了的心理暗示！会像病毒一样在他们心里蔓延！”
曾小贤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问：“然……然后呢？”
“然后？”
吕子乔眉毛一挑，露出狐狸般的笑容，“然后就是收获的季节啊！口碑！曾小贤！千金难买的口碑！他们会口口相传，告诉所有认识的人：那家酒吧，绝了！老板大气！氛围顶格！虽然上次没收钱，但绝对值回票价！’”
他站起身，在书房狭小的空间里踱步，仿佛在巡视自己的商业帝国：“这就叫市场教育！用一次震撼性的免费体验，彻底颠覆他们对酒吧价值的认知！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我们的自来水！等下次他们再来，带着朋友，带着炫耀的心态，你猜他们会怎么点单？还会抠抠搜搜点最便宜的扎啤吗？”
吕子乔猛地转身，手指几乎戳到曾小贤鼻尖：“不！他们会点最贵的！因为他们觉得值！觉得不点贵的都对不起上次白喝的！觉得不点贵的都显得自己掉价！这叫——消费升级！心理溢价！”
曾小贤被他这套歪理邪说绕得有点晕，但“口碑”、“市场教育”、“消费升级”这些词听着好像又有点道理，他迟疑地问：“那……那乔伊那边的窟窿怎么办？他可是要白纸黑字的解决方案！48小时！”
“急什么？”
吕子乔老神在在地坐回地毯，捡起骰子随手一抛，“这不才刚开始吗？乔伊那边，顶住！你就告诉他，这是我精心策划的‘口碑引爆点’，前期投入巨大，但后续回报不可限量！让他有点耐心，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会计似的！”
他拿起一颗蓝色棋子，跳过对手的红色棋子，得意地哼了一声：“至于损失？那都是沉没成本！是必要的学费！等口碑发酵起来，客流量翻倍，客单价提升，这点酒钱，分分钟赚回来！到时候，孟屿不但不会怪我们，还得感谢我们替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提升了酒吧的档次和盈利能力！说不定一高兴，给我们俩升职加薪，从吉祥物股东变成实权派！”
吕子乔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酒吧门口排起长龙、自己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美好未来：“所以啊，小贤，把心放回肚子里！乔伊要问，你就说是我吕小布的商业机密！高端操作！让他等着看结果！孟屿那边嘛……”
他狡黠地眨眨眼：“等我们把这波口碑红利吃下来，业绩报表漂亮得闪瞎眼，他还能说什么？只会觉得我们俩是商业奇才！到时候，他定下的那些死板的规矩，什么12点打烊，什么不准搞联谊……统统都得改！酒吧，就得这么玩才带劲！”
曾小贤看着吕子乔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模样，听着他描绘的“美好蓝图”，再看看地上那盘乱七八糟的飞行棋，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像那盘棋，被吕子乔的歪理搅得天旋地转。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指出这计划里无数个不靠谱的漏洞和巨大的风险。
但看着吕子乔闪闪发亮的眼睛和唾沫横飞的架势，再想想乔伊那把“老板娘”当尚方宝剑的威胁……一种破罐破摔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行……行吧……”
曾小贤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地毯上，抓起吕子乔没吃完的半袋薯片，泄愤似的狠狠塞了一把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吕总，您这盘棋……下得可真够大的……但愿别把咱俩都给‘将’死了……”
吕子乔得意地哼着不成调的歌，拿起骰子：“放心！跟着吕总混，三天饱九顿！来，下盘棋，放松一下，想想我们酒吧上市后的股票代码叫什么好？”
曾小贤嚼着薯片，看着吕子乔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觉得嘴里又咸又苦，前途一片灰暗。
他现在只希望，孟屿的电话，能晚点，再晚点打来……最好等吕子乔的“口碑红利”真的从天而降砸中他们的时候。
“吕总，您这盘棋下得是挺大，”
曾小贤瘫在地毯上，有气无力地嚼着薯片，感觉那点咸味都压不住心里的苦涩，“可乔伊那边……他现在已经放出话了，酒吧门口贴着你的通缉令呢！‘吕子乔不得入内’！他手里那些空酒瓶子，我瞅了瞅，堆得跟小山似的！他要是气不过，每天拿空瓶子砸你一次，我估计……够砸到下个世纪的！”
他想象了一下乔伊挥舞着百加得酒瓶追杀吕子乔的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吕子乔正得意地抛着骰子，闻言，动作一顿，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一个高深莫测、仿佛洞察了宇宙真理般的微笑，手指优雅地捻起一颗蓝色棋子，轻轻落在“终点”上。
“酒吧？”
他嗤笑一声，语气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超然，“小贤，你还是没抓住重点。酒吧，它就是个壳子！一个死物！真正重要的是什么？”他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传销头目般的煽动性：“是客户！是人气！是那一颗颗渴望释放、渴望狂欢的心！”
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坐在地上的曾小贤，眼神灼灼发亮：“派对！必须继续！而且，要更盛大！更疯狂！要让昨晚那点小场面，成为开胃前菜！”
“继续？”曾小贤像被踩了尾巴，差点跳起来，“还嫌死得不够快？酒吧都进不去了！你还想继续？”
“格局！曾老板！格局要打开！”
吕子乔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仿佛在看一块不开窍的顽石，“谁说派对一定要在酒吧？酒吧那点地方，天花板太低，规矩太多，音响震得隔壁老太太都要报警！它束缚了我们狂野的灵魂！限制了派对无限的潜能！”
他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一个全新的、更广阔的舞台：“真正的狂欢，需要的是——没有约束！没有限制！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只有打破空间的枷锁，才能换来更华丽的场面！更狂野的尖叫！更……嗯，你懂的！”
他朝曾小贤暧昧地挤挤眼。
曾小贤被他这套“空间解放论”弄得有点懵，下意识地问：“那……那你准备放哪儿？总不能放小区广场吧？物业大妈能把你扭送派出所！”
“广场？太 low！”
吕子乔大手一挥，否定了这个毫无想象力的提议。
他神秘兮兮地凑近曾小贤，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惊天宝藏：“我早就物色好了！一个绝妙的地方！一个能承载我们终极梦想的地方！”
他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才一字一顿地、带着无限憧憬地吐出那个词：“租！一！个！游！泳！池！”
“游泳池？！”曾小贤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蹦出画面——碧波荡漾的池水，穿着清凉比基尼的美女，震耳欲聋的音乐在水面上回荡……
“没错！”吕子乔打了个响指，对自己的天才构想无比满意，“想象一下，终极泳池派对！月光！水波！音乐！比基尼！香槟！没有烦人的服务生盯着你算酒钱，没有低矮的天花板限制你的舞步！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想怎么嗨就怎么嗨！水花就是天然的欢呼！尖叫就是最好的伴奏！”
他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dJ台就搭在深水区旁边！灯光打在水面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我们还可以搞个充气滑梯，直接从滑梯上蹦进泳池！想想那场面！想想那尖叫！想想那些湿漉漉的……呃，我是说，想想那无与伦比的氛围！绝对秒杀昨晚酒吧十条街！这才是真正的、顶级的、属于我们集团的狂欢盛宴！”
吕子乔的描述如同最诱人的毒苹果，精准地击中了曾小贤那颗在恐惧与放纵间反复横跳的心。
酒吧被拉黑的恐惧、乔伊的账本威胁、诸葛大力的“老板娘之威”、孟屿的秋后算账……所有这些巨大的压力，在“终极泳池派对”这个充满魔力的词汇面前，仿佛瞬间被蒸发掉了。
曾小贤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眼睛里的惊恐迅速被一种名为“上头”的兴奋光芒取代。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骚包的夏威夷衬衫，端着一杯插着小伞的鸡尾酒，在池边和辣妹谈笑风生，成为全场焦点的样子！
什么乔伊？什么账本？什么老板娘？等泳池派对嗨翻了天，口碑爆棚，财源滚滚，这些还是问题吗？到时候他“曾老板”就是力挽狂澜、开辟新蓝海的商业奇才！
“来不来？”吕子乔捕捉到曾小贤眼神的变化，嘴角勾起胜券在握的弧度，发出了最后的邀请。
“来！”
曾小贤几乎是吼出来的，猛地从地毯上弹起来，因为动作太猛还差点被薯片呛到。
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脸上是破釜沉舟般的狂热：“必须来！太特么有创意了！泳池派对！终极梦想！干了！子乔！这次我跟你干到底！”
他一把抓住吕子乔的手，用力摇晃，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革命战友：“场地定了吗？需要多少钱？我……我还有点私房钱！不够我去找Lisa榕预支点通告费！dJ找谁？气氛组呢？昨晚那些美女的联系方式你还有吧？赶紧通知她们！告诉她们，今晚有更劲爆的！让她们带上最火辣的泳装！哦对了！还得买泳裤！我得去买条最拉风的！”
曾小贤彻底陷入了对泳池派对的无限憧憬中，语无伦次，手舞足蹈，像个拿到游乐园通票的孩子，把乔伊、账本、孟屿、诸葛大力以及……胡一菲通通抛在了九霄云外。
吕子乔看着曾小贤这副打了鸡血的样子，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曾老板！这才像个干大事的样子！场地包在我身上！我认识一个朋友的朋友，他二舅姥爷的邻居的外甥女家有个闲置的私人泳池！地方够大！环境够私密！租金嘛……好说！都是兄弟！dJ还是小黑，熟门熟路！美女？米娅那边我马上联系！保证比昨晚翻一倍！泳裤？走！现在就去商场！我帮你挑条能闪瞎全场的！”
………
“陈！美！嘉！”胡一菲的磨牙声清晰可闻，指关节敲在桌沿，发出紧绷的“笃笃”声。“这就是你录的‘马上就好’？
”她拎起一张完全看不出原貌的成绩单一角，墨水啪嗒滴落，“孟屿的卷子呢？你不是第一个处理吗？孟屿！孟屿那张100分的卷子！被墨水泡澡的那个是不是？！”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大力背着双肩包站在门口。阳光从她身后漫进来，在她脚下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她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马尾辫一丝不乱，眼神径直扫过办公室里的狼藉，落在胡一菲愤怒的脸上。
“胡老师，”声音清脆，“历史系网站的期末成绩还没公布。”
胡一菲像被按了暂停键，一肚子火瞬间找到转移目标，手里那张墨水淋漓的纸哗啦一抖：“问得好！罪魁祸首在此！”
她用手里的“罪证”指向桌上的墨池和局促的陈美嘉，“我们的陈助教！游戏打到飞起，墨水撒得壮烈！孟屿那份100分的答卷，刚被她强行改成90分不说，还……”
她深吸一口气，“还让它变成了国家级污染样本！”
大力的目光瞬间钉在了那张被墨汁覆盖、依稀能看到被红叉粗暴划掉的“100”和旁边“90”字样的卷子上。
那鲜红的叉在深蓝墨水的覆盖下依然刺眼，像一个羞辱的烙印。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几秒。
“……你说，她把他卷子改了？”
大力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但这轻却让整个办公室的温度骤降。
她的视线缓慢地移向陈美嘉，那双素来清澈锐利的眼睛，此刻如同冰封的湖面，底下是汹涌的暗流，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棱。
陈美嘉被盯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往后缩了半步，眼神慌乱：“不是……大力你听我解释，他那题明明空着！最后那道大题一个字都没写！我……我这是秉持公平公正原则！谁知道……”
“你没看他前面写了什么？”
胡一菲没好气地打断她，怒气转向，顺手抄起桌角一份还算干净的档案袋，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就为了那道题，孟屿提前一个多小时就交卷了！我当时在巡考，走到他旁边，好家伙，那小子眼圈红得……我还以为他通宵熬论文了！结果一看卷面……”
胡一菲的声音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那道是结合史实的材料分析论述题。材料引用了‘门第高低论婚姻’的唐代案例，问你对古代门阀制度下爱情的看法。预设答案无非是批判礼教、歌颂真情反抗那一套。”
胡一菲抽出档案袋里的另一份——那是存档的正卷复印件，孟屿那份污损试卷的备份。她指着论述题区域。
陈美嘉看不见具体内容，只看到一大片工整得近乎刻板的字迹密密麻麻挤在方格里，甚至有些字的笔画因为写得过于用力而略显变形。
“他开头就用了红笔划掉了材料原文里一句关键引述，旁边批注：‘考据有误。引述《唐代名门世系考》卷三逸文为伪作，系清代书商托名杜撰，无此句法例证。’
”胡一菲念着，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佩服与隐隐的心疼，“他当场指出材料本身存在致命史实错误！然后……”
胡一菲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字迹：“下面大半页，他一笔一划写的，不是什么标准答案。他在分析，分析在那种‘门第即铁律’的窒息语境下，真正的平等关系为何无法产生。他写到了《霍小玉传》里李益的懦弱背弃，写到了《李娃传》里荥阳公子身份暴露后的挣扎与李娃最终的包容选择……他在考卷上写了‘所谓门阀巨室，不过是权力与话语堆砌的虚妄高地。真正的倾慕，是隔着云泥仍能相望，而非仰望或俯就。心之所向，非关门户，在乎本心。情之所系，应是灵魂对灵魂的平视，而非门第对门第的征服。卑微者无爱，失衡处唯怨。’”
胡一菲念到这里，顿住了。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蝉鸣的聒噪和空调的低鸣。
一阵风吹过，掀起了那份复印件的一角。
在那片密密麻麻的论述末尾，靠近边缘处，有几个被墨水晕染得只剩模糊轮廓的、极深极重的字迹，笔迹压透了纸张背面。
胡一菲沉默了几秒，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最后那几句……‘妄图以身份施舍者，终成囚徒；屈身以求认同者，永失所爱。所谓责任，并非借口，是选择时的清醒与承担后的赤诚。’字……写得重得离谱，墨都沁透了。我当时站在他旁边，真真切切看到，”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还在目击现场，“看到他写完这几句时，一滴水珠直接砸在了那‘终成囚徒’四个字旁边……糊开了一小片墨迹。不是汗，也不是空调水。他就是……哭了。写完就交了卷，走的时候肩膀绷得死紧。”
空气彻底凝固了。那份复印件沉甸甸地摆在桌上。
那道论述题的文字，像穿越了时空的无声呐喊，震得人心头发麻。
那些沉重的笔画，那滴砸落的泪痕，分明是考场上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孟屿，在用学术的坚硬外壳包裹着内心最深的痛苦与自责，笨拙地回应着那个夜晚3603灯光下，女孩卑微到尘埃里的质疑——“7%的优先级？……卑微者无爱，失衡处唯怨。”
大力静静地站着。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户，斜斜地落在桌角那沓复印纸上。
她能看到光线下，纸张纤维里嵌着的干涸泪痕细微的凹凸。所有的愤怒、质问，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声的心潮翻涌。
她伸出了手，不是去拿那份备份卷，而是极为轻柔、极为小心地落在那片被叙述中提及的、可能留有泪痕的位置上。指腹轻轻拂过纸面，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疼。
“那份卷子……”
大力开口，声音有点哑，但异常平稳，目光从纸面抬起，重新投向陈美嘉，那眼神的凉意褪去了些，只剩下纯粹的、不容置喙的坚持，“被墨污损的是他用来答题的草稿纸。
真正的思路、引证、特别是这些论述，”她的指尖点在那复印件上，“都在他大脑里。他能复原。”
她的语气笃定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胡老师，请您联系孟屿，告知这个情况。如果需要重新誊写论述部分，他可以回来处理。”
她说完，没有再看桌上那片狼藉的墨痕，也没有看陈美嘉瞬间垮下去的脸。
她只是微微侧身，避开门口刺眼的阳光。阳光穿过她额前细碎的发丝，在她清透白皙的脸上投下几缕晃动的光斑。办公室里的尘埃在光柱中悬浮舞动，时间仿佛被暂时凝滞了一秒。
只有那纸面上曾经落过泪的角落，在阳光的抚摸下，似乎透出一点陈旧却坚韧的暖意来。
而这种近乎倔强的清醒、独立与对某种“平等”的珍视，恰恰是她爱他最深刻的部分之一。
王教授下午递给他的那张闪耀的学术会议邀请函，似乎有了更重的分量。
一个名字被这样解读，一份答卷被这样对待。
他本该是那个书写标准答案的人。
大力沉默了几秒。胡一菲和陈美嘉都紧张地看着她。只见她忽然放下了肩膀上的帆布包，拉开拉链，在里面摸索起来。
“咕咚！”陈美嘉看着那本足以当板砖的硬壳大书被轻轻放在旁边椅子上，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然后她看到大力拿出了一个小巧的工具盒——非常规整的银灰色金属盒，上面有细小的暗纹。
大力打开盒子，里面不是化妆品，而是排列整齐、闪着冷光的精致工具：极细的镊子、尖头刮刀、小毛刷，还有几小瓶标签不明的澄清液体。
她从中取出了镊子和一把极薄的、看起来像手术刀片一样的细长刮刀，走到桌边。
在胡一菲和陈美嘉（主要是陈美嘉）惊愕的目光中，大力小心地避开试卷中央那片最厚、最湿的蓝黑色区域，用镊子夹起试卷那个相对干净、印着“孟屿”二字的左上角。
她的手极稳，眼神专注得像在进行精密实验。她用薄如蝉翼的刮刀尖端，对着卷角边缘已经洇开、但尚未完全吞噬名字的蓝色墨迹边缘，极其缓慢、极有耐心地、用近乎分子的力度，轻轻刮擦起来。
动作之轻，仿佛不是在处理一张沾染了污渍的纸，而是剥离一件脆弱古画上的尘埃。
她微微抿着唇，下颚线绷紧，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刀刃与纸张接触的那一条微不足道的缝隙上。
刮刀尖端沾起细微如尘的蓝色纤维。没有惊动下面的字迹，没有扩大污染的范围。
她做得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这一刻，时间被无限的拉长，整个世界的喧嚣都隔绝在外。她世界里只剩下这片被墨水侵蚀边缘的纸页，以及这两个，她无比熟悉、又承载了太多思念的名字。
胡一菲忘记了继续数落陈美嘉，屏住呼吸，看着大力的动作，眼神从错愕变为叹服。这个姑娘……
几分钟后，大力停下了动作。她放下刮刀，用干净的吸水棉签极轻地压了一下刮过的地方。
虽然卷子主体依旧被污损得厉害，但最关键的一点已经清晰展现——试卷的左上角，“孟屿”两个字，终于彻底挣脱了那圈晕染的蓝色墨水，清晰地呈现在空气里。那笔画干净利落，带着他一贯的冷冽锋芒。
大力小心翼翼地放下镊子，指尖在那两个清晰的字迹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像错觉。指腹擦过纸面，仿佛带着某种眷恋的温度。然后，她迅速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将那份污损严重的卷子折叠起来（避开了墨污最厚处），动作利索，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郑重。
“这部分相对完整，涉及他思路的评点应该还在。”
大力将折好的试卷放进自己的帆布包内层，拉好拉链，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看向陈美嘉，“成绩录入的错误，剩下的未录入成绩，请务必尽快、准确核对、修正、补录。”
她的眼神落在陈美嘉脸上那抹蓝色的墨渍上，停顿了半秒，那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皮肤，又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这不是游戏积分，是学生半年的付出。”
说完，不等陈美嘉和胡一菲再说什么，大力已经提起了地上那本厚重的《世界贸易史纲要》，把它连同刚才拿出来的工具盒，稳稳地放回了帆布包里。
胡一菲松了一口气，终于想起来要继续教育美嘉，但她的语气已经缓和了太多：“听见没！赶紧干活！剩下的……”
陈美嘉忙不迭地小鸡啄米般点头：“嗯嗯嗯！一菲姐我一定……”她满心都是后怕和庆幸，以及一丝对大力的敬畏。
大力背起包，帆布带勒在她单薄的肩上，压出一点深痕。她没有再看那一片狼藉的办公桌，也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转身朝门口走去。
她的背影依旧挺直，脚步沉稳。只有在她手扶门框，即将迈出教务处的瞬间，阳光刚好照进门口，清晰地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胡一菲似乎瞥见，那双向来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微光闪动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还未荡开便迅速沉没，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的指尖，在那沉重的帆布包带子上，几不可察地收紧了几分。
仿佛里面装着的是整个夏天，被意外染蓝的思念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