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懒洋洋地淌进3603的客厅,在浅色的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空气里浮着微尘。
诸葛大力刚把一份关于城市社区垃圾分类优化方案的报告保存好,合上笔记本电脑,就听到了敲门声。
“大力!江湖救急!”
门一开,唐悠悠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手里还捏着个皱巴巴的剧本。
她穿着件宽松的白色字母t恤配浅蓝色牛仔背带裤,头发随意扎了个丸子头,几缕碎发俏皮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一看就是刚从外面跑回来。
“悠悠姐?”大力侧身让她进来,顺手关上门。
“快!给我来点精神食粮!”
唐悠悠直奔客厅沙发,把自己摔进柔软的靠垫里,举起手里的剧本晃了晃,“《王的后宫》!大型清宫职场励志剧!我演小丫环,身怀绝技,出淤泥而不染,最后逆袭成贵妃那种!厉害吧?”
大力倒了杯水递给她:“恭喜悠悠姐,角色跨度很大。”
“谢谢谢谢!”
唐悠悠接过水杯咕咚喝了一大口,“但是吧,你也知道,我这历史知识储备……基本靠《还珠格格》和《甄嬛传》打底。”
她做了个“你懂的”表情,“过两天就要进组了,我这心里虚啊!万一导演问我‘贵妃娘娘,您对康熙朝中期的盐引制度怎么看?’我总不能回答‘回皇上,臣妾觉得引子有点咸’吧?”
大力被这个比喻逗得嘴角弯了一下:“所以?”
“所以!”
唐悠悠放下水杯,双手合十,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大力,充满了“求知若渴”的光芒,“我想借点书!恶补一下!尤其是清朝后宫那些规矩啊,等级啊,妃嫔的日常生活啊,最好还有点宫斗……啊不是,是职场生存技巧的干货!”
她目光精准地投向客厅一角那面顶天立地的深色大书柜——孟屿的专属领地。
“我这点家底,肯定不够看。”
唐悠悠指指自己空空如也的背包,“你们家孟老师这儿,简直就是小型历史图书馆!尤其是清史这块儿,我记得他搞唐史前,好像也涉猎过一阵子?”
她试探着问,眼神里带着点小谄媚,“他出差了嘛,书放着也是放着,借我几本应应急呗?我保证,轻拿轻放,绝对不折角,不沾薯片渣!看完立刻完璧归赵!”
大力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面书柜。
深胡桃木色的柜体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里面塞满了密密麻麻、新旧不一的书籍,从厚重的精装学术专着到线装的影印古籍,分门别类,整齐得近乎刻板,是孟屿的风格。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书房里特有的味道——旧书页的微涩、墨水的清冽,还有一点他常用的、带着雪松冷调的须后水气息。
“当然可以。”
大力点点头,声音平稳,“悠悠姐跟我来书房挑吧,那里更全些。”
“太好了!大力你就是我的及时雨!”唐悠悠欢呼一声,雀跃地跟着大力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
大力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更浓郁的书卷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属于孟屿的味道扑面而来。夕阳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在深色的书桌和地板上切割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
书桌收拾得一丝不苟,只有一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和一盏造型简洁的台灯。
旁边堆着几摞摊开的资料和夹着便签的厚重书籍,显然是大力在使用。
唐悠悠的目光立刻被那面更大的书墙吸引,发出夸张的惊叹:“哇塞……这规模,赶上小型阅览室了!孟老师这是要把历史都搬回家啊!”
她凑近书架,手指划过一排排书脊,念着上面的书名:“《清史稿》……《钦定宫中现行则例》……《清代内务府档案汇编》……我的天!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有没有……通俗易懂点的?带点图解的?”
大力走到靠窗一侧的书架前,目光扫过。她记得孟屿有一套中华书局出的《清宫述闻》,相对系统又不算太艰深,还有一套关于清代后妃生活的图录。
她的手指准确地落在一本深蓝色布面精装的书脊上,抽了出来。
书很厚,封面烫金的字有些磨损。就在她抽出这本书的瞬间,旁边一本薄薄的、书页边缘已经泛黄卷起的《唐代两京坊里考》微微倾斜了一下。
大力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在那本《坊里考》的书脊上轻轻一按,将它推回原位,与旁边的书重新对齐。
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这是孟屿的习惯,他的书必须严丝合缝,容不得半点歪斜。
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带着点粗粝感的布面书脊,一种微妙的情绪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微澜。这动作,她看他做过无数次。
“这本《清宫述闻》应该可以,”
大力将手中的书递给悠悠,声音没什么起伏,“里面分门别类讲了宫规、礼仪、机构设置,比较系统。还有这本,”她又从旁边抽出一本大开本的画册,“《紫禁城:帝后生活图典》,有很多图片和场景复原,比较直观。”
“太棒了!大力你简直是行走的图书馆索引!”
唐悠悠如获至宝,赶紧接过,翻开画册,立刻被里面精美的宫廷复原图吸引,“哇!这个好!这个好!连妃子戴什么头饰、用什么餐具都有!这下不怕露怯了!”她兴奋地翻看着。
大力没说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桌旁那扇落地的百叶窗。
窗外,夕阳正在下沉,将西边的天空渲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与金紫。
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堆积在天际,瑰丽得有些不真实。
她记得孟屿常常会在这个时间,结束一段高强度阅读后,走到这扇窗前,静静地站一会儿。
有时是放空,有时只是单纯地看着天空变幻的色彩,像在阅读另一本无字的书。
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大力迈开了脚步。
她走到那扇落地窗前,站定。位置,恰好是孟屿习惯站的地方。
夕阳的暖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没有像悠悠那样兴致勃勃地翻看画册,只是微微仰着头,安静地望着窗外那片燃烧的天空。
背影挺直,却又透出一种淡淡的疏离感。暖金色的光芒勾勒着她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房间里只剩下唐悠悠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唐悠悠翻了几页图册,正想跟大力讨论一下里面某个旗头发型,一抬头,就看见大力站在窗前的背影。
那身影在绚烂的夕照里,像一幅剪影,带着一种唐悠悠不太熟悉的、沉静的意味。不像平时那个逻辑清晰、行动力爆表的诸葛博士,倒像是……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大力?”唐悠悠试探着叫了一声。
大力闻声,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从某种思绪中被拉了回来。
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又静静地看了窗外几秒,那片最亮的金色正被更深的紫红吞噬。
然后,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对唐悠悠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怎么了悠悠姐?书有问题吗?”
“哦,没,没问题!特别好!”
唐悠悠赶紧摆手,心里那点小疑惑被眼前的实用书籍压了下去,“就是看你站那儿……看夕阳呢?挺好看的哈!”
“嗯,今天的晚霞很壮观。”
大力点点头,语气自然,走回书桌旁,“还需要别的吗?孟屿这里还有一些关于清代服饰和首饰的专门研究,可能更细一点。”
“暂时不用了不用了!”唐悠悠赶紧把两本书抱在怀里,像抱着护身符,“贪多嚼不烂!我先啃透这两本!等我成了钮祜禄·悠悠,再来借进阶版的!”
她做了个夸张的“本宫起驾”的手势。
大力被她逗笑了,很浅的一个笑容:“好。有不懂的可以随时问我。”
“放心!抱紧学霸大腿!”唐悠悠抱着书,心满意足地往外走,“那我先撤啦!回去啃书!谢谢大力!替我谢谢孟老师的图书馆哈!”
“嗯,路上小心。”大力将她送到门口。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在墙壁上投下长长的、逐渐暗淡的光影。
大力没有立刻回到书桌前。她在玄关站了片刻,目光扫过安静得有些空旷的客厅,最终落在了客厅角落那个被擦拭得锃亮的胡桃木柜子上——那是孟屿的唱片机。
她走过去,脚步很轻。
打开柜门,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摞摞黑胶唱片,大多是古典乐,按照作曲家姓氏字母排列,一丝不苟。
指尖划过那些硬质的封套边缘,最后停在了一张熟悉的深蓝色封套上——帕赫贝尔的《d大调卡农》。
她小心地抽出唱片,封套边缘有些微磨损,是经常被取放的痕迹。
指尖拂过光滑的盘面,能感受到细微的灰尘涩感。
她熟练地打开唱机的防尘罩,将唱臂轻轻抬起,移开唱针保护套,再将那张黑色的碟片稳稳地放在转盘上。
动作流畅,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这些步骤,她看过孟屿做过无数次。
按下开关。
转盘发出极其轻微的低鸣,开始匀速旋转。她将唱针小心翼翼地、精准地对准了唱片外缘的沟槽。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落针声后,寂静被打破。
舒缓、纯净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忧伤的旋律,如同清冽的泉水,从老式喇叭里汩汩流淌出来。
那是《卡农》开篇那熟悉得令人心颤的旋律线,由大提琴沉稳地铺陈开来,随后小提琴以同样的旋律温柔地追逐而上,交织、缠绕,循环往复,形成一种永恒追逐又无法真正重合的和声织体。
乐声并不宏大,在这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独。
它温柔地填满了每一个角落,却又在无形中放大了那份寂静。
大力没有回到书桌前,也没有再去窗边。她只是安静地站在唱片机旁,背对着那扇落地窗。
窗外,绚烂的橘红金紫已经彻底褪去,深沉的蓝黑色天幕上,城市的灯火如同冰冷的星辰。唱机旁一盏小小的暖黄色氛围灯,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她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旋转的黑色唱片上,看着唱针在细密的沟槽里稳定地移动,划出无声的轨迹。
暖黄的灯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随着音乐的起伏,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
那悠扬又带着宿命般循环往复的旋律,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着心弦。
空气里弥漫着旧时光特有的、带着点灰尘味道的温暖,混合着唱针摩擦唱片产生的极细微的沙沙底噪,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属于他的气息。
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这样,就能在这循环往复的乐音里,触摸到一丝远方的温度,或者,至少能让这空旷的房间,不再显得那么寂寥。
那旋律温柔地包裹着她,也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无法抵达的、永恒的追逐与思念。
就在那如泣如诉的小提琴旋律攀升到一个略带感伤的高点,即将迎来又一次循环时——
“笃笃笃!”
一阵果断有力、带着胡一菲鲜明个人风格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像一颗尖锐的石子投入平静流淌的乐音之河。
乐声依旧在流淌,但那专注倾听的静谧氛围被瞬间撕裂。
大力整个人明显地一滞,仿佛从音乐的深海里被猛地拉回现实水面。
她迅速抬起头,眼中那片刻沉浸带来的、如同水雾般的柔和瞬间褪去,被一丝被打扰的仓促和惯常的平静取代。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不舍般地,伸手轻轻按下了唱机的暂停键。
那未竟的余音戛然而止,只留下转盘空转的低鸣,在突然降临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快步走向门口,脚步比平时略显急促。
…………
酒吧里的空气混杂着啤酒花的微苦、炸薯条的油香,背景音是慵懒的爵士乐和几桌客人压低的谈笑。
她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四钻推荐,任何工作都能胜任的无敌可爱美女小强——陈美嘉,包邮价400元起拍——机不可失哦,亲?”一行大字赫然在目。
胡一菲指着屏幕,眉毛拧成了麻花:“你……把自己卖了?”
她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你又搞什么幺蛾子”的无奈。
“师傅,这不叫卖!”
大力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语气平静地纠正,“这是一种新型的、基于网络平台的个人服务技能短期租赁模式。
美嘉姐的行为虽然切入点略显……直接,但本质是个人价值的市场化尝试,属于自力更生范畴,值得支持。”她的用词精准得像在做案例分析。
吕子乔双手一摊,身体懒洋洋地陷在沙发里,眼神在陈美嘉身上溜了一圈:“别的不敢说,你是个地道的美女这点我承认。”他语气拖沓,带着点惯常的调侃。
陈美嘉立刻像只被捋顺毛的猫,得意地扬起下巴:“现在才知道,后悔了吧?让你以前不对我好!”她鼻尖微翘,带着点小傲娇。
“我的意思是,”吕子乔慢悠悠地补充,嘴角勾起蔫坏的笑,“你在地道里才算个美女。”
“噗!”曾小贤刚灌下去的一口啤酒差点喷出来,呛得他直咳嗽,脸都憋红了。
“我呸!”陈美嘉气鼓鼓地瞪了吕子乔一眼。
“美嘉,不是我说你,”曾小贤好不容易顺过气,擦着嘴,“哪有在淘宝上卖自己的?这跟裸奔有什么区别?万一……万一碰见变态、色狼、人贩子呢?”他掰着手指头,表情夸张。
胡一菲立刻反唇相讥:“你不一样?天天在网上卖你那点‘玉照’?”
“我那叫艺术照!很有纪念意义的!”曾小贤捋了捋他那标志性的油头,一脸“你不懂艺术”的表情。
“美嘉姐,”大力适时开口,声音清晰平稳,“从风险规避和职业发展的可持续性考虑,我建议你寻找一份更规范的兼职工作。既能满足短期经济需求,也能积累有效社会经验。”
“好主意!”
曾小贤立刻来了精神,仿佛找到了专业领域,骚包地摸了下头发,“你应该找一位有分量的推荐人!名人推荐信,那是求职的敲门金砖!懂吗?”他看向胡一菲,眼神暗示明显,“比如……我们这位德高望重的胡老师?”
胡一菲显然很受用“德高望重”这个词,矜持地清了清嗓子:“我很乐意帮你这个忙。”她说着,从自己那个容量惊人的帆布包里,变魔术似的掏出一本厚得像砖头的书——《大学生职业生涯规划与就业指导(第三版)》,封面是严肃的蓝色,印着几个穿着职业装、笑容模式化的年轻人。
“你?”曾小贤看着那本砖头书,脸上写满了“你在逗我”。
“我在担任光荣的大学辅导员之前,”
胡一菲挺直腰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曾经非常成功地讲授过半个学期的大学生就业指导课。理论扎实,经验丰富!”
她“啪”地一声翻开厚重的教材,书页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股油墨和旧纸张的味道飘散出来。
“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职业规划的第一步!”胡一菲表情瞬间进入“胡老师”模式,严肃得仿佛在给几百人上课,“美嘉同学,请明确你的职业兴趣、价值观和能力倾向。我们可以借助霍兰德职业兴趣量表(holland code)进行初步定位,明确你是属于现实型(Realistic)、研究型(Investigative)、艺术型(Artistic)、社会型(Social)、企业型(Enterprising)还是常规型(conventional)……”
胡一菲开始照本宣科,语速不快,但那些拗口的专业名词如同密集的冰雹砸下来:“……然后,我们需要结合Swot分析法,清晰认知你的内部优势(Strengths)、劣势(weaknesses),以及外部的机会(opportunities)和威胁(threats)。在此基础上,设定符合SmARt原则(Specific, measurable, Achievable, Relevant, time-bound)的短期、中期、长期职业目标……”
陈美嘉的表情从开始的期待,迅速变成了茫然,接着是痛苦,最后定格在一种“我是谁我在哪”的呆滞状态。她求助似的看向大力,大力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安抚眼神。
吕子乔听得直掏耳朵,一脸便秘的表情,忍不住插嘴:“胡老师,打住打住!您这一套一套的,跟绕口令似的。美嘉就是想找个端盘子、发传单或者……呃,卖水果那样的活儿,挣点零花钱交房租,不是要去竞选联合国秘书长。您这又是‘火男’又是‘死袜子’(Swot),还‘死马特’(SmARt),听着跟邪教组织接头暗号似的。这书上写的,就是把‘找个活儿干’这么简单的事儿,硬生生给扩写成了一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吧?”
曾小贤立刻在一旁捧哏,贱兮兮地补充:“就是!胡老师,您这教材我听着都头晕。按这上面的说法,我去楼下便利店买包烟,是不是也得先分析一下我的‘烟草消费价值观’,再评估一下便利店老板的‘企业型人格’和我买烟行为之间的‘社会型互动’啊?累不累啊?”
胡一菲被两人一唱一和挤兑得有点挂不住,合上那本厚重的教材,脸上闪过一丝被戳中软肋的尴尬。她推了推眼镜,战术性地清了清嗓子:“咳咳……理论是实践的灯塔!没有理论指导的实践是盲目的!”她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了,目光扫过那本几乎全新的教材——书页边缘连翻动的毛边都很少。
吕子乔看准时机,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啤酒,抛出那句酝酿已久的“名言”,语气带着点看透世事的痞气:“得了吧,一菲。给你上就业指导课的老师,她自己大学一毕业就直接留校当老师了,压根儿就没在社会上‘就过业’吧?她懂啥实战啊?纸上谈兵谁不会?”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地扎破了胡一菲强撑的理论气球。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尴尬地笑了笑,眼神飘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教材光滑的封面。
“……实践出真知!
”胡一菲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还在神游天外的陈美嘉的胳膊,“美嘉,跟我走!理论联系实际,现在就去体验最真实的职场环境!去我们学校,正好缺个助教,你先干着!”她不由分说,拉起陈美嘉就往外走,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仿佛要逃离这个让她理论破产的尴尬现场。
“哎?哎?一菲姐!助教?我?行不行啊……”陈美嘉的惊呼声被胡一菲拽着,迅速消失在酒吧门口。
曾小贤和吕子乔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对视一眼,默契地碰了个杯,脸上都是“果然如此”的坏笑。
角落的喧嚣随着胡一菲和陈美嘉的离开,短暂地平息下来。
大力安静地坐在原处,面前那杯冰美式杯壁上的水珠已经汇成细流,在木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她似乎对刚才的闹剧毫无兴趣,目光落在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颜色深得近乎墨黑的浓缩咖啡上。
那是他惯常点的,不加糖,不加奶,纯粹到极致的苦涩。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伸出手端起来。
杯壁冰凉刺骨。
她低头,凑近杯口,那股浓烈到近乎呛人的焦苦气息瞬间涌入鼻腔。她抿了一小口。
极致的苦味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霸道地冲刷过每一个味蕾,直冲咽喉,甚至带来一丝生理性的呛咳感。
她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握着杯子的指尖因为那强烈的苦涩而微微发白。
太苦了。苦得几乎让人难以忍受。
她想起他每次面不改色地端起这种咖啡,仿佛饮下的是甘泉。他总说,这种纯粹的苦味能让他保持清醒,像一把锋利的冰锥,刺破思维的混沌。
此刻,这冰锥般的苦意,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心底某个角落的闸门。
北京干燥的空气,他微微蹙眉翻看资料的样子,他习惯性用指尖捻书页的动作,他书房里旧书和雪松须后水混合的气息……这些细微的、被她理性压制在角落的碎片,此刻随着这汹涌的苦味,清晰地、无法抗拒地翻涌上来。
思念如同这杯浓缩咖啡的余韵,苦涩而绵长,无声地弥漫开。
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玻璃,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却照不进眼底那层淡淡的、被苦涩晕染开的空落。
她放下那只冰冷的杯子,杯底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然。
“曾老师,老布,”她站起身,声音平稳依旧,听不出任何波澜,“我先回去了。还有点资料没整理完。”
“哦,好,路上小心啊大力!”曾小贤挥挥手。
吕子乔也随意地嗯了一声。
大力点点头,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帆布包和那本厚厚的《宏观经济学原理》,转身离开。
她的背影挺直,脚步平稳,像往常一样。只是走出酒吧旋转门时,傍晚微凉的风拂过,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外套的衣角——一个孟屿整理衣襟时标志性的、带着点刻板的小动作。
动作细微得如同错觉,转瞬即逝。她融入门外渐起的暮色和人流中,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吧台上,那杯浓缩咖啡静静立着,深褐色的液面映着酒吧迷离的灯光,像一只沉默的、盛满苦涩思念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