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1988年2月12日
香港 陆羽茶楼
这几天,寒流来袭这个亚热带都市,摩天楼群泛着清灰的冷光。一大清早,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夹着刚买的报纸慢步踱进陆羽茶楼。时间还早,来喝早茶的只有些年纪大了醒得早的食客。
显然他是熟客,楼面经理看见他进门,忙迎上前,送他到平日喜欢坐的临窗座位,一边嘘寒问暖,一边熟稔地斟上菊普茶。
他浏览了两眼报纸上的大标题,有些无聊地放下报纸,边一口一口喝着茶,边望向窗外那熟悉的香港市井。这些年的变化,他一一看在眼里,高楼大厦越来越多、越建越高,显得道路越发狭窄;大陆引了东江水从深圳直供香港,彻底解决了淡水供应问题,街头再也没有拿着大小水桶排着长长的队伍“轮水”的香港市民;街上大小食肆仍然冒着诱人的香气,“推车仔”逐渐没了身影;除了匆匆而过的上班人流,还多了跟着打着小旗的导游到处逛街的大陆游客。
昨天,他正式办理了除役手续,以台“军事情报局香港站上校副站长”的最终身份正式退役。
来港整整25年了,从今天起,那些生死相搏,那些惊心动魄,那些提心吊胆,那些任务和挑战,都将慢慢离他远去。
这些年又发生了很多事。
到1974年12月,恒生指数跌到了历史最低点150.11点,再也跌不动了,从那儿以后,香港经济慢慢爬出泥潭,开始走上腾飞的路径。
1976年,内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运动彻底画上了句号。随后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宣布,中国走上了改革开放的大道。
1980年8月,深圳经济特区成立,他的家乡宝安县成了经济特区的一部分。从新界望过去,隐隐地能看到深圳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同年,他的老东家也正式恢复了“广东省公安厅”的名称。
1983年,他从报上看到国家首次设立的“国家安全部”正式成立,首任部长是他熟悉又亲切的名字:凌祥云。不久,邱医生通知他,他的组织关系已经转至新成立的“广东省国家安全厅”了,厅长是他的老领导:陈振忠。
1985年,关于香港回归中国的《中英联合声明》在北京正式生效。根据《声明》,到1997年7月1日,香港将重回祖国怀抱。
就在一个月之前,岛内也发生了巨变,一个时代谢幕了。在此之前,作出了顺应历史大势和众多去台老兵心愿的重大决策,开放了民众赴大陆探亲,两岸形势出现前所未有的和平景象。其实自从进入八十年代以来,两岸关系就早已变得不再剑拔弩张了。随着迷梦的彻底破灭,更重要的,随着大陆经济军事实力的日益壮大,曾经自诩民国正统的那个政权已经不敢再招惹逐渐崛起的巨人,只好蜗居小岛,自求多福。但表面的和平景象掩盖不了下面的暗流涌动,香港站依然承担对大陆的情报搜集活动,只不过再也没有像五六十年代那样,猖狂地派遣行动特务潜入进行暗杀、爆炸、袭扰等破坏活动,若非任务重大,甚至连正规在编的情报人员都不太敢进入大陆,以恐有去无回。一些情报收集活动,多用金钱收买些商人作为业余间谍经手。
形势的变化也反映在情报局地位的跌宕起伏上。
1975年,在执掌“国防部情报局”长达十四年后,63岁的叶翔退役,转任“国策顾问”。他的退役,标志着情报局辉煌时代的落幕,也标志着那个从复兴社、到“军统”、到保密局、到情报局、到军情局一脉相承的特务机构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
而在此同时,大陆的运动已接近尾声,公安工作重新得到恢复和加强。凌祥云被释放并彻底平反,不久恢复工作,继续担任公安部副部长,十年后,担任了首任国家安全部部长、党组书记。
1984年,时任情报局局长汪希苓、副局长胡仪敏、第三处副处长陈虎门策划并直接指挥了黑帮杀手赴美暗杀美籍学者刘宜良(笔名“江南”)。暗杀成功,事情却败露,举世哗然,引发美国政府勃然大怒。当局不得已下令逮捕情报局涉案的汪希苓、胡仪敏、陈虎门等人,并对情报局进行改组,将其改名为国防部军事情报局,归参谋本部下辖,专事军事情报搜集。经此事件后,情报局一蹶不振,再也不是那个当年威名赫赫权倾一时的情报机构了。局长、副局长也只是当权者的亲信或工具,不再是情报工作的老手。
香港站也不复曾经甲类大站的规模,人员编制缩水了许多,行动组被撤销了,人员换了好几茬,六十年代至今仍在岗的,只有他这个曾经的叛逃者。除了极少数看过他档案的局里高层,站里的同事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是对他敬畏有加。局里大概也不想调他回去,资历比局长还深,回去了也不好安排,既然他喜欢香港,就让他在香港过退休生活吧。
陆工会在港澳的特派员办事处已经名存实亡,曾经各个驻港机构的勾心斗角已成为过眼烟云。丁守拙、刘楚源早已退休在家,杨志鹏也早就奉调回台,程民康几年前高升为“陆工会”副主任,但听说屡受排挤,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虽然与组织上的联系已完全恢复,但他仍恪守纪律,只与邱医生联系,兢兢业业做他该做的事情。有时,他回想起刚来香港的那几年,虽然充满危险,但几乎每个月都有重要的任务要去完成,日子过得紧张而刺激。相比较而言,现在的日子轻松而漫长,没有了紧急任务,没有了危险,也缺少了紧迫感。虽然他也知道这是好事,是国家强盛的标志,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怀念那段血脉贲张的峥嵘岁月。就像从血雨腥风中过来的老兵,一闭眼就会梦到自己生死一线的瞬间以及曾经并肩战斗生死与共的战友。
他每年两次去给陈伯扫墓,一次是清明,一次是陈伯的忌日,但他再也没有和阿秀见过面。那个曾经的清纯少女,如今已是歌坛的“天皇巨星”和公认的“大姐大”。虽然,很久没有举办个人演唱会了,但偶尔还会发张专辑,大街小巷常常回荡着她醇厚嗓音唱出的粤语歌声。他也会买她的磁带,放在“walkman”里,走在路上戴着耳机听她的歌。他不知道她是否结了婚,是否有孩子,只想着她能有今天的成就,能生活幸福无忧,就心满意足了。
他偶尔还会想起他的前妻,也曾经打听过她和孩子的近况,从邱博士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欧淑芬与一个在运动中曾经保护过她的人结了婚,没有再要孩子,现在政策落实了,生活得很好。他与欧淑芬的孩子阿义,那个当年未满周岁的孩子,已经从警官大学毕业了,分配在省公安厅禁毒局工作。听到这些消息,他高兴异常,两个晚上都没睡好。原先一直埋藏在心的歉疚,多少有了些缓解,尤其令他兴奋的是,他的儿子也成了一名公安战士。他不知道这是他儿子自己的意愿,还是组织上的安排,但他知道他儿子肯定还不知道父亲的真实身份,也许心里还在怨恨那个曾经抛妻别子给家庭带来无数灾难的叛逃者。
按年龄来说,他还远不能称为老年人,但从外形上,他已经很接近了,虽然他留起了胡须,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举止温文尔雅,远看就像是个中年绅士。但如果不染发,就会看到他两鬓发如飞雪;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心脏血压都不太正常,经常咳嗽。这是早衰的症状,是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下生活的后遗症。
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回顾他传奇般的经历,那些人、那些事渐渐成为了历史,他至今仍然不断清晰地回忆起他第一次坐飞机去北京的情形、他在西堂子公安部招待所聆听陈处长给他布置任务时的震撼、他第一次迈进公安部大院时的新奇、他第一次见到凌祥云局长时的激动、他跟随他师父于鼎学习时受到的启迪、他与莫之英一起偷越边境时的狼狈、他初次抵台时的紧张、他在情报局刑讯室里遭受的痛苦、他第一次与陈明远接头时的局促、他独自完成任务后的满足感、他成功获取极其重要情报时的狂喜、他与阿秀在海边漫步时的怦然心动、他与陈伯接触的点点滴滴、他与组织上失去联系后的彷徨无措、他在泰北山区里的生死相搏的瞬间……。
他坐在这里不是为了喝早茶,也不是刻意静下心来回顾过去,他在等一个人,他唯一的联系人——邱博士。
邱博士的医术高明,很受上层社会人士的青睐,在港岛和九龙又开了几家分店,其中一家就在茶楼附近,这样,作为多年的老顾客,请医生出来喝喝早茶显得正常而不突兀。
他看见邱博士从马路对面经过斑马线向茶楼走来,不紧不慢,步履从容。
“来了,坐。”他并未起身,只是像熟稔的老友一般打了个招呼。
邱博士脱掉薄呢大衣,叠好放在身边,才坐下。
他斟上一杯热茶,“寒流来了,先喝杯热茶。”又转身从经过的小推车上拿了几样点心。
邱博士慢慢喝着热茶,眼镜后的眼睛有些发怔。
“我退役了,昨天办的手续。”田之雄几乎一字一顿说道。
邱博士感慨道:“你来香港很多年了吧?”
“是啊,很多年了。”
“不容易!”
“你不也一样?”
“我跟你不同,我这里有家,有诊所。”
“上面让我近期回局里一趟,说是有个授勋仪式。”
“哦……恐怕你没有时间去了。”
“哦?”
“上级要你这一两天回去。”
“回去?回哪里?”
“当然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啰。”邱博士诧异地望着他,“怎么?你不想回去?”
邱博士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让他如雷灌顶。很多年前,他做梦都想着一旦任务完成,就能荣归故里,为自己在同事面前正名,为家里人洗清污点,为妻儿补偿亏欠。十来年前,形势安定一些的时候,组织上也曾有意让他撤离,基于多方面的考虑,他还是留下来了,继续坚守岗位。世事变迁,命运多舛,后来这个愿望越来越淡,可就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命令突然来临了,竟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蠕动着嘴唇,半天没说出话来,心里百感交集。
邱博士有些费劲地解释道:“上面是好意,原话是:一是,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出色;二是,你现在有很好的离开借口;三是,也是最紧急的,你的……前妻住院了,病情危急……晚了怕……。当然,也可以安排你回去些日子再回来,但上面担心你的安全。”
他的心里受到猛然一击,茫然地看着邱医生:“病情很严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欠她那么多,怎么还啊?”
邱博士用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抚着茶杯边缘,继续说:“你回去的方式不会是第二个陈明远。上面考虑到你的特殊身份,不管以何种理由何种身份何种方式去大陆,都会引起那边的反应,有些可能是连锁反应;同时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起见,建议你以退役后经商的名义赴大陆。上面已经以你的名义在深圳注册了一家从事五金生意的公司,反正在深圳、东莞那边做五金生意的公司多如牛毛,查起来很难。这边的话,如果需要,我也可以为你在香港注册一家。”他“呵呵”笑了几声,道:“来时不容易,走时也大费周章。”
他轻轻摇摇头:“我老了,退休了。走了,就不再回来了。”
邱博士满怀同情地望着对面这个骤然显出衰老的男子说道:“你回去后做些准备,后天早上八点半,到我半山道的诊所来,冰清会把证件交给你,然后有专人送你到罗湖桥头,过了关有人接你。”
他变得急不可待:“好的,好的,我准点到。”
邱博士优雅地吃着早餐,田之雄却什么也没吃,只捧着茶杯,一口一口轻啜,捧着杯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寒流之下,不耐寒的港人很多都裹起了厚厚的冬装,又湿又冷的感觉,让街上也显得比以往萧索。
两人走出茶楼,邱博士问:“你去哪?”
他答:“我要去香港仔华人墓场看一位长辈,跟他道个别,怕以后见不到了。”
邱博士“嗯”了一声,笑着握住他的手说:“也许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了。”突然顺手一带,紧紧拥抱了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声:“你真了不起,罗清泉同志!”
他顺势在邱医生后背拍了两下,悄声回应道:
“我姓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