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记得那次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了。
许是屋外孩子们的哭声太过吵闹,许是听到了侍女们围在我的榻边,一次次地恳求我不要就这样丢下她们。
我听着那些或是真心、或是隐藏了假意的种种声响,听着他们哭诉中隐藏着的万千情绪,恍惚中方才记起,现在着实算不得什么处处和乐的太平盛世。
在这样一个天下随时都可能因动荡而变得支离破碎的年代里,这群早已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若离了我,大约真就再没了那等能正经安身的去处。
那些已接近长大成人了的男孩子们倒还好,可那些还未成年的女孩子们又该怎么办呢?
那时代的礼法虽不如现今苛刻,可比礼法还要更要人性命的东西却比现今多了不知凡几。
我听说北方有不少胡人是真会吃||人的,像她们这样未长成的孩子常被比作“羔羊”。
除了不知道哪一日便能攻进南方来的胡人外,即便是村镇内游荡着的外来者也是不可信的,这两年,我听说周边村子里有许多人家无故丢了女孩——再发现时,她们已然被人卖到了大的郡城里面,成了娼妓馆中的娼女。
……算了,还是活着罢。
我多活着一日,许还能多庇护这群没了家的孩子们一天。
我的脑子浑浑噩噩,许久方才闪现过这样一个念头。
此事说来也是奇怪,大约是我又一次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打那日想通之后,我的身子竟真就那样一日好过了一日——不出一月,便好似已恢复如初。
只是身体虽恢复了,我的精神却显然见的大不如前。
但无所谓了,依着我当时那个身体状况,我少说还能凑合着再活十年。
十年,不算很长,但足够我把府内剩下的这些孩子们都教养成人。
刚好他们已无父母,而我也恰再没了亲人,我们彼此陪伴着,倒也担得起一句“相依为命”。
至说我从前攒下的那些东西。
我不再能视物的、空洞洞的眼珠下意识转向窗子,小窗下的妆奁里,还藏着我从前自王家带出来的嫁妆。
——那些,回头就都折算成银两,分给府上的孩子们罢。
反正,除了我丈夫和我娘送给我的那几样首饰,别的我都可以不去在意。
我如此盘算着,心中甚至想到了在我死后该如何安排我的葬礼。
我想我的葬礼无需办得隆重——只消简简单单的,将我与我的夫婿葬在一处,再让府内那些孩子们到我坟前一人上一炷清香、烧两张纸钱就好了。
——左右我这一生也算是享尽了荣华富贵,死后倒也不必再求什么极尽哀荣。
哀荣,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想通了一切的我忽的定下了心来,静静等候起我命定寿终的那一天。
许是人有了目标,那日子就不再显得那般难熬。
在后来的那些岁月里,有时我竟也能有那个兴致与孩子们胡乱玩闹一番。
只是我看不见东西了的眼睛,多少会影响到我的行动,他们总要小心翼翼地避让我些,免得我真不慎撞到了桌角或是墙角。
这样还算是悠闲的岁月我慢悠悠度过了约摸七年,在我八十三岁的这年,一个自称是我娘家琅琊王氏后人的人,突然找上了门来。
他自述是我娘家某位堂姐的幼子,因家中遭逢变故,打听到新安尚有我这么个姨母在世,才不远万里的投奔到我这里。
他话毕呈递上了一块所谓的“王氏信物”,我看不见他的模样,只用手抚摸着那玉上雕刻着的、的确独属于王氏的图章,心下不由得感慨万千。
——我没想过在我嫁离琅琊王氏的第六十六载,竟还有王家的人能找上门来。
我以为他们早就不记得远在新安这样偏僻的地方,还有我这样一个王姓人在。
“那么,你家里是遇到了什么样的变故呢?”
我极力将声线放得和蔼,哪怕我心中仍旧有万万千千种的怀疑,仍旧尝试着让那自称是我娘家外甥的人感受到我最真挚的善意。
因为我实在太孤独了——没有丈夫、没有子女,没有血亲,也没什么同龄的密友——独自一人生活在这世上的感觉实在太孤独了。
倘若他真的是我的外甥——其实,只要他愿意对我这个上了年纪、脾气也越发不如年轻时候的老人家能多点真心,那么,哪怕他只是个骗子,只单纯是装作是我的外甥,我也依然愿意在人生中的最后这几年里,接纳他这个“亲人”。
“战乱,还有饥荒。”
“好多人都死了,尸体堆叠成了小山——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他这样回答着,我听完,恍惚中才记起我那位堂姐当年好似确乎嫁到了青州,而如今,那地方成了刘宋的边城,前不久也确乎是才被魏军侵扰过一番。
听说,魏军还曾掳掠走过数千百姓。
“既然这样,你且在这里住下罢。”我面带恍然,旋即命侍女们替他收拾出个不错的客间。
先前一直服侍在我身旁的侍女早早成家离了府,如今留在我身边的,是几年前我才带回府中的那些孤儿。
我还是很信任她们的,由是等遣人去给那“外甥”拾掇过房间,便没再过问。
我知道我那个“外甥”千里迢迢赶到此处,定然不只是因着家逢战乱而想要投奔,但我活了这么久,一向是个颇有耐心的老太太——我想等着他自己开口,让他自己讲清楚自己真正所求。
而后他就这样在我府中住了下来,每日晨昏定省,倒勤勉得比从前我儿媳他们在时更甚。
在他来与我问安的时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股子犹豫着的欲言又止——每次他都仿佛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给我听,但最终却又一个字都没能说清。
于是我越发耐心地等候起他的坦白。
孰料,我终竟没能等来他讲清他所贪求的东西,反倒先等来了府衙的一小队官差。
——一队自郡城府衙来的、奉命捉拿我那个“外甥”的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