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轻轻合上的瞬间,莫承乾与凌霜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多年的心结,此刻终于有了面对面解开的机会。
“当年......”莫承乾的声音有些沙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本泛黄的《山海经》,“是朕害了你们陆家。”
凌霜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当然知道真相——那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却被有心人利用,酿成大祸。
但此刻,她只是轻声道,“陛下言重了。先帝圣明,臣女......确实有错。”
一阵沉默。
莫承乾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你还在替朕遮掩。”他缓缓起身,在凌霜面前站定,他双手虚扶,却在触及她衣袖时微微一颤——那布料粗糙得不像世家小姐该有的质地,“若是当年朕没有接那句话......”
“若是当年臣女没有......”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戛然而止。凌霜抬眸,正对上帝王复杂的目光。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恍惚间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廊下,也是这般阴差阳错的默契。只是如今她眼角已有了风霜痕迹,他眉间也积着岁月沉疴。
相视一笑间,多少未尽之言都化作了眼底的苦涩。
莫承乾的叹息沉沉坠地,在寂静的殿中荡起回声,“朕,终究是欠了陆家一个交代。”
他的目光落在凌霜虎口处那道浅褐色的剑茧上——那是常年执剑留下的痕迹,像一道刺目的疤痕,刻在原本该执笔抚琴的纤纤玉指上。
圣上胸口蓦地一窒,仿佛那粗糙的茧子化作了一把钝刀,正一寸寸剐着他心头积年的愧疚。
曾几何时,太傅府的大小姐执的是紫毫笔,描的是簪花帖。
如今却......
帝王的目光顺着她指尖往上,掠过她腕间隐约的伤痕,最终停在她那双依然清亮的眼眸上。那眼里沉淀的风霜,哪里还是当年廊下,出口成章的明媚少女?
“所幸天可怜见,让你逃过此劫。这些年......想必受了不少苦吧?”
凌霜倏然跪地,额头触及金砖的刹那,一滴泪砸在地上,“臣女不怕江湖风雨,不怕刀口舔血......”
她抬起泪眼,眸中似有烈焰燃烧,“只是先父临终前还攥着《论语》,说‘君子坦荡荡’......”
凌霜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可他与家人的尸骨,至今还在距离流放地千里之外的乱葬岗里,与那些无名罪囚混在一处。臣女与舍弟连......连祭拜的地方都寻不到。”
“你的弟弟......”莫承乾眼神忽然变得深远,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可是叫怀瑾?算来今年,也该行冠礼了。”
凌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陛下竟然记得?”
圣上负手而立,目光穿透雕花窗棂望向远方,声音低沉似自语又似剖白,“朕用了整整三年,将西林党那些个祸国蠹虫,该流放的流放,该问斩的问斩了。”
忽而转身,眸中寒冰尽化,语气忽然温和下来,像是询问自家子侄,“他是随了你父亲的文采,还是承了你外祖家的武艺?如今可还安好?”
凌霜深深叩首,“臣女别无他求,只愿先父九泉之下得以瞑目,陆氏满门亡魂......能魂归故里。”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如锥,刺在莫承乾心头。
莫承乾凝视着她单薄的背影,眼中情绪翻涌。他忽然俯身,亲手将她扶起,“陆家的清白,朕自当昭告天下。但你们姐弟,朕不能放任你们继续漂泊。”
一道圣旨缓缓展开:陆怀瑾,年方弱冠,忠勇可嘉,特授皇城司勾当公事,领禁军教头职,赐绯鱼袋。
圣上的目光落在凌霜苍白的脸上,语气忽然轻了几分,“至于你,朕身边尚缺一位掌典籍的女官,你可愿意?”
凌霜猛然抬头,却见帝王眼中竟带着几分恳求,“就当......全了当年廊下,那场未尽的棋局。”
任冰趁着凌霜伏地行礼的间隙,朝雪儿递去一个眼色。二人悄然退出殿外,刚踏过朱漆门槛,脚下便是一顿——
青石地砖上水光粼粼,映着晨光本该清透,却隐约透着一层诡异的淡红。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泥土腥气,却又夹杂着若有似无的铁锈味,那味道钻进鼻腔,直叫人喉头发紧。
雪儿低头,忽见砖缝间卡着一枚染血的铜扣,正是九王府死士衣襟上的样式。她猛地攥紧任冰的手臂,这才发觉,方才退出殿外的那些黑影,竟无一人生还。
禁卫收刀入鞘的轻响从宫墙转角传来,像毒蛇游过草丛的窸窣。
任冰引着雪儿穿过几重朱漆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耳房前。这地方选得极妙——既在当值太监的视线之内,不至于惹人闲话;又因挨着藏书阁的侧门,平日少有人至。
半卷竹帘垂在檐下,将日渐高升的日光筛成细碎的金斑,恰好笼住二人身影。任冰抬手推开棂花门,刻意让门扇半敞着,既全了礼数,又能察觉外头的动静。
透过疏朗的窗格,可见当值的黄门正在三十步外的月洞门下打盹。
二人隔着三尺之距相对而立,衣袂被晨风轻轻掀起,却又克制着不再向前半步。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一声一声,似在数着他们分离的时日。
任冰的右手微微抬起,指尖在虚空中停顿了一瞬,像是要抚过她眼下的青影,却又生生收回,最终只是攥紧了腰间的玄铁令牌。
“七日不见……”他低声道,嗓音比寒夜更沉,“你瘦了。”
雪儿攥紧了衣袖,声音却压得极低,“满城禁卫都在搜捕你,你竟还敢出现在这深宫大内?”她抬眸,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当真以为……自己有九条命不成?”
任冰唇角微扬,眼底却是一片深邃,“我是不想带着遗憾离开,只能出此下策。我以为……你会懂我。”
雪儿鼻尖蓦地一酸,纤指下意识探入袖中,触到那道被她贴身珍藏的密旨——那是她冒着生命危险将圣上挟持至塔尖,以清除谋逆之人为代价向圣上换来的恩典。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任冰,便见他忽然低笑一声,眼眸陡然亮如星河。
“不过如今真相已然大白。九王爷意图谋逆,自然要先除掉我这个碍事之人。”他忽而抬眸,目光灼灼似有烈焰燃烧,“圣上已亲口许诺,待此间事了......”
话音戛然而止,不远处的宫墙外忽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雪儿指尖猛地一颤,那道绣着龙纹的密旨在袖中发出细微的窸窣声,终究......还是没能递到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