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王莫承渊,恃宠生骄,阴蓄私兵,僭越祖制。朕屡顾天伦,宽宥再三,尔竟冥顽不化。今褫夺亲王爵,削籍为民,永锢寒山寺。若敢踏出寺门半步——格杀勿论。”
朱笔“啪”地砸在龙案上,溅起的墨点如血渍般洇开在明黄绢帛。莫承乾盯着跪伏的胞弟,忽然对李厚谦道,“告诉大慧禅师——九王爷的经卷,不必备笔墨了。”
任冰谨立垂眸,余光里那道素来挺拔的身影,此刻正以最恭顺的姿态叩首——就像十九年前上书房里,那个因射箭输给自己而倔强跪着加练的少年。
“草民......领旨谢恩。”莫承渊的声音毫无波澜。当萧如尘带着铁甲卫上前时,他忽然抬头看了眼御座后的《江山秋猎图》——那上面还有先帝执着他与皇兄的手共挽雕弓的墨迹。
朱漆殿门轰然闭合的余音里,莫承乾终于卸下帝王威仪,整个人如断线傀儡般跌进龙椅。
他仰首闭目,喉结滚动,明黄常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方才掷笔的右手此刻正不受控地痉挛,指缝间还沾着未干的朱砂,像尚未拭净的鲜血。
“退下吧。”他抬手挥了挥,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秋风吹裂的枯竹。
任冰却突然撩袍跪地,“臣,另有一请——”他额头触地,一字一顿,“请陛下重审万安二十一年,陆氏流放案。”
莫承乾搭在龙椅上的手指倏地收紧,蟠龙金鳞在他掌心硌出深痕。他缓缓直起身,眼底的疲惫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锋利的审视,“任卿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鎏金烛台上爆开一簇灯花,将帝王半边面容映得阴晴不定。
“臣查得......”任冰喉结滚动,仍保持着叩首姿态,“陆氏长女当年并未死在流放途中。”
话音未落,莫承乾手边的茶盏突然翻倒,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恍惚间又见万安二十一年春,那场改变命运的宫宴。
宫中的海棠开得正好,浅绯色的花瓣沾着晨露。
八岁的陆昭蘅穿着淡紫色的轻罗襦裙,外罩一件杏红色小褂,腰间系着鹅黄色丝带。
她梳着双鬟髻,发间只簪一支素银小花钗,随着走动,钗上的小珠子轻轻晃动。
小脸粉嫩,额前留着整齐的刘海,手腕上一对细细的银镯子偶尔叮当作响,整个人像朵带着晨露的小海棠,既精致又乖巧。
那日春宴后,知夏公主躲在朱漆廊柱后冲小昭蘅挤眼睛,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芙蓉糕——她们约好要戏弄那位古板的太师,正商量着借《山海经》里的典故作弄人。
“殿下可知《山海经》里记载,狌狌知往而不知来?”小昭蘅故意提高声调,眼睛瞟着公主衣角晃动的流苏。
这话本是要说给廊柱后的公主听的。
谁知转角突然传来朱色蟒袍的窸窣声,太子莫承乾手持书卷从藏书阁方向走来,恰听见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少年储君弯腰拾起她脚边跌落的海棠,鬼使神差接了句,“那小娘子说,孤是该知其往,还是谋其来?”
躲在柱后的公主闻声猛地捂住嘴。
当夜勾当皇城司密报:陆氏女在东宫必经之路候驾,言及“知往谋来”,显有窥测天机之意。
老太监跪在先帝榻前添油加醋,“老奴还看见,她袖中藏着《推背图》残页。”——其实那是陆昭蘅准备与公主玩笑用的《山海经》绘本。
流放那日细雨迷蒙,陆昭蘅戴着镣铐走过金水桥时,忽然听见宫墙内传来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试图回头,却被差役狠狠拽动锁链。
太子莫承乾后来才知,自己无意间的一句应答竟致陆氏满门流放。每每思及此事,便如万箭穿心,却终是未敢在御前辩白半句。
次年新帝登基,他暗遣影卫赴岭南寻访,方知陆家满门早在流放途中便染疫身亡。
原拟为陆家平反,却惊觉:一则陆氏血脉已绝,二来平反便是昭告先帝之过。经年累月,这桩心事渐成隐痛,虽偶有发作,却再不许旁人提及。
后来朝中曾有御史试探着提议追查旧案,话未说完便被莫承乾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先帝圣明。”年轻的帝王语气平淡,却让满朝文武脊背生寒,“陆氏一案,不必再议。”
只有贴身伺候的太监知道,每年惊蛰那日,陛下都会独自去旧廊下站许久。那里有株垂丝海棠,花开时总让人想起,曾经有个女童站在花下说过关于狌狌的典故。
史官不曾记载的是:某年海棠凋零时,皇帝曾对着空荡的回廊呢喃过一句“是朕害了你”。
恰巧一阵风吹过,将这句话揉碎了散在暮春的风里。
“说下去......”莫承乾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指尖却已深深掐入龙椅的蟠龙雕纹。十多年的帝王心术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那层威严的伪装。
任冰缓缓直起上半身,“陆姑娘如今化名凌霜,现下——”他转头望向那扇朱漆宫门,“就在殿外候旨。”
莫承乾猛地站起身,案上堆积的奏折哗啦散落一地。他看见殿门透进的晨光里,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跪在丹墀之上。
那女子抬头时,发间一支银簪在风中轻颤——与十六年前廊下的那支一模一样。
守在身侧的李厚谦突然发现,陛下扶在案边的手竟在微微发抖。这位历经风浪的帝王,此刻却像个手足无措的少年。
“传......”莫承乾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找回声音,“传她进来。”
当那袭素白衣裙跨过门槛时,殿外恰有一阵穿堂风过,卷着几片海棠花瓣飘落在金砖地上。
莫承乾恍惚看见十几年前的春光穿越时光而来,那个站在花树下吟诵《山海经》的少女,终于从记忆里走到了眼前。
凌霜踏入殿内,却未立即向龙案行礼。她脚步微顿,眸光越过满殿烛火,直直望向凛然而立的任冰。
那一眼似含着万语千言——感激他这些时日暗中相护的恩义,忐忑于今日这场豪赌的结局,隐忍多年终见曙光的颤栗,以及即将为陆氏洗雪沉冤的决然。
任冰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朝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晨色透过雕花棂窗,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连带着他眉宇间那份从容也显得格外明亮。
她看见任冰被晨光勾勒的侧影,竟如雪岭孤松忽逢春涧,连眼尾那道旧疤都成了温柔的印记。
这个素来以铁面着称的六扇门总捕头,此刻周身似有清辉流转,让人不禁想起古寺壁画中那些舍身渡人的金刚罗汉——那光不是来自窗外的朝阳,而是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