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波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促成余海仓做这门生意,就是要把他推到前面来。
事情让他去做,要死也让他先死。
我们小组的主要任务不是赚钱,而是给组织采购尽量多的物资。
这点蝇头小利算什么?更重要的是撬开宪兵司令部的走私渠道,这些可都是禁运的物资。
等余海仓把生意做起来,我们只要派人以走私商的身份找他买货就行。”
张书明点点头,“好,我和正国同志商量一下,从后方调一名从未在上海露过面的同志专做他这条线!”
“人员你们安排,但是要迅速到位,随时等候通知。”李海波站了起来,向外走去,“别到时候辛辛苦苦促成的生意,让别人抢了先!”
……
暮色将弄堂口的水洼染成琥珀色,李海波跨上自行车时,链条发出老旧的咔嗒声。车轮碾过刚洒过水的青石板,带起细碎的水雾,在暖湿的空气里晕开。
松鹤楼的朱漆招牌在暮色中泛着暗红,余海仓那辆锃亮的老福特横在门口台阶下,车漆在夕阳下反射着五彩斑斓的黑。
跨进大门的瞬间,热气裹挟着蟹粉小笼的香气扑面而来。
老板余大贵小跑着迎上前来,“哎呦!我说怎么枝头的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李队长大驾光临!
您是和海仓是一起的吗?他在楼上‘醉仙阁’包厢,我这就带您上去!”
李海波闻言顿了顿,他瞥见二楼窗棂透出的人影,隐约传来猜拳行令的喧闹。
“楼上都有谁呀?”他漫不经心地问。
“原来李队长不是跟他们一起的呀!都是他们宪佐一队的同僚!海仓今天做东,请兄弟们喝喝酒乐呵乐呵,增进增进感情!”余大贵笑得满脸褶子,露出镶金的门牙。
李海波摇了摇头,“那我就不上去打搅创他们了。你让余队长单独下来见我,我有事和他谈。”
余大贵搓着手赔笑道:“行!厨房隔壁有间茶室,是我平时用来接待访客的,清净得很,您要不到里面坐坐?”
李海波点点头,伸手整了整领口,“好吧,谈事情清净一点好!”
“小二,上碧螺春!要明前的!”余大贵扯着嗓子朝后厨喊了一嗓子,转头又换上谄媚的笑,哈着腰引路。路过蒸腾着热气的后厨,推开半扇竹编门。
茶室里亮着灯,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八仙桌上的青瓷茶盏泛着温润的光泽。李海波在竹椅上坐下,听着门外传来余大贵上楼时木楼梯发出的吱呀声。
不一刻,竹编门被推开时,余海仓踏入茶室,只见通红的胖脸与微敞的领口泄露了几分酒意,唯有稳健地步伐显示他如今还算清醒。
“李队长来了,咋不上去喝一杯?”他扯着嗓子开口,舌头像是打了结。
“我就不上去了,你那些兄弟我又不熟,上去了也尴尬!”李海波往椅背靠了靠,指了指对面的凳子示意他坐下。
“有什么尴尬的!”余海仓一屁股坐了下来,“都是我们宪佐一队的兄弟,上次甄别工作时都见过面的!
上了酒桌,多喝几杯就熟了!”
这时,余大贵端着托盘推门而入,青瓷碗里的松鼠鳜鱼油亮喷香,黄酒在锡壶口泛起细密酒花,在灯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
“李队长不去就算了!”他横了儿子一眼,“你也不看看你请的都是些什么人?
说好听一点叫宪佐,说难听了就是些街头混混!一个个粗俗不堪,毫无形象。
人家李队长什么地位?他们什么身份?
能跟这帮小瘪三坐一桌吗?”
说完把菜放到桌上,“李队长,这是小店的拿手菜,你慢慢品尝!海仓那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喝酒!”
李海波看着桌上的菜笑了笑,“余老板有心了,酒就不喝了,我晚上还有要事!和余队长谈完就得走!您给我上点米饭吧!”
“好嘞!那就不喝酒,我这就给您盛米饭去!”余大贵哈着腰退了出去。
李海波指尖叩击着青瓷碗沿,发出有节奏的轻响:“自己家开饭店就是方便哈,可以经常请同事下馆子!”
余海仓立刻挺直脊背,脸上堆满讨好的笑,“李队长说笑了!
我这点家底上不得台面。
兄弟们跟着我讨生活,我总得想办法让大家都能沾点光。
这不走私生意有眉目了,到时候货物的押运还得这些兄弟们出力呢!
提前跟大伙儿联络好感情,到时候使唤起来更顺手!”
李海波目光似笑非笑,“这生意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吗?”
“瞧您说的!”余海仓慌忙摆手,又殷勤地递上烟盒,“有您李队长在太君面前帮衬,那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我就是提前做些准备,等生意谈成,立马就能开工,确保万无一失!”
这时,余大贵掀开竹帘跨进来,白瓷碗里的米饭堆得冒尖,还卧着块油亮的酱肉。“请慢用!”
老板将托盘放得极轻,青瓷碗与桌面几乎未发出声响,退出去时还不忘将垂落的门帘重新系好。
李海波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快速吃起来。
余海仓盯着对方的动作,喉结不住滚动,他悄悄回头看了眼二楼的包厢,忍不住问道:“李队长今天来找我,是走私生意有眉目了吗?”
“哪有那么快,宪兵司令部的走私生意,山本上尉和小泉中尉还在上下沟通,不过很快就会有眉目了!”李海波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茶沫沾在唇上也未擦拭,“我来找你,是因为别的生意!”
“哦!还有别的生意?”余海仓猛地坐直,脸上堆起谄媚的笑,“您吩咐!只要我能办到的,必定赴汤蹈火!”
“涉谷曹长拿到了76号罚没物资的经营权,不过他搞不到通行证。”李海波将筷子在碗沿轻叩,碎屑簌簌掉落,“所以我建议他把货交给你一起做!”
“哟!那可太好了,76号的罚没物资,数量大吗?”余海仓搓着手,目光在李海波脸上来回逡巡,肥厚的耳垂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量不大,所以你可以跟着宪兵司令部的货一起带出去!”
“量不大呀!”余海仓耷拉着嘴角,脸上写满失望,“量不大就没什么意思了。费这么大劲,怕是连兄弟们的辛苦钱都凑不齐。”
“你别小看这点量,这些可都是些西药,利润很高的。
一趟货下来,说不定比宪兵司令部的货赚得还多。”
“有这么高的利润吗?”余海仓猛地抬头,喉结上下滚动。
“那当然!”李海波冷笑一声,“你也不想一下,宪兵司令部的货数量是多,但分钱的人也多。
上上下下这么多太君都要有份,到了我们手上还能剩下多少利润?也就一点跑腿钱。
不过我们也没办法,走私生意能做成的关键,是要有宪兵司令部提供的特别通行证和卡车,不然我们拿到再多的货也根本送不出去呀!”
余海仓咽了咽唾沫,眼神中满是算计。
李海波见状压低声音,凑近道:“涉谷曹长的货就不一样了。虽然数量不多,直接可以夹在宪兵司令部的卡车里一起夹带出去。
西药的利润多高哇?而且这些利润只有我们三个人分,你说赚不赚钱?”
余海仓搓了搓手,脸上的谦卑早已换成贪婪的笑意,“李队长,您就瞧好吧!只要能顺利拿下宪兵司部走私生意,搞来特别通行证和卡车。我亲自带队押运,保证把货安全带出去!”
李海波用筷子敲了敲碗沿,瓷碗发出清越声响:“行了,我今天找你就是说这个事,看你魂不守舍的,赶紧上去陪兄弟们吧。”
余海仓脸上堆起谄媚的笑,“您说得是!那李队长您慢慢用饭,我就不叨扰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转身,粗重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溅起细碎回响,转眼便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包厢门刚推开,喧闹声中酒气混着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十几道带着醉意的目光齐刷刷投来,有人拍着桌子嚷道:“余队长这是掉茅坑里了?去了这么久!你不在,这酒喝得跟喝水似的!”
“就是就是!没队长带头,兄弟们这酒都喝得没滋味!”另一个脸颊泛红的汉子晃着酒壶,也不提刚才余海仓不在的时候,他喝得最多。
余海仓反手带上门,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为首那人肩上:“嗨!提起来就晦气!来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死皮赖脸说要跟着我发财!”
他走到上首坐下,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任我好说歹说,最后掏了五块大洋才把人打发走!”
“还是余队长心善!”坐在角落的瘦子撇着嘴,“换我早一个大耳刮子呼上去,这种平时见不着人,见你飞黄腾达了就来攀关系的瘪三最讨厌!”
“就是就是!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捞油水!”众人纷纷附和,桌子拍得砰砰作响。
余海仓双手撑在桌面上,大言不惭道:“不是我余海仓不讲情面!”
他环视一圈包厢,通红的眼睛里闪过寒光,“我余谋人在宪兵司令部的地位可不是吹的,很多事情太君们都得仰仗我。
太君关照的赚钱买卖多了,但这些买卖能随便带人做吗?
这可是赚大钱的买卖,要带也当然得是在坐的这种过命的兄弟!”
他抓起酒壶挨个斟酒,琥珀色的酒水在碗里晃出涟漪,“在坐的各位都是我宪佐一队的兄弟,大家给我余海仓面子,认我这个队长,跟着我出生入死,风里来雨里去,我余谋人也不是小气的人。往后有财路,一定带着大家一起做,兄弟们一起发财!”
话音未落,包厢里响起一片叫好声。
众人纷纷起身,酒碗碰得震天响,浓烈的酒气混着豪言壮语,在包厢里回荡。
“跟着余队长,没二话!”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喧闹声中,余海仓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这下稳了,走私生意跑腿跟车的人员有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茶室里,正用“顺风耳”异能偷听的李海波心里一阵腹诽:狗日的余海仓,不吹牛会死吗?这种酒桌上建立起来的兄弟感情有什么用?酒肉朋友而已,有酒有肉是兄弟,两杯酒下肚,牛皮吹得震天响,恨不得跟你两肋插刀、烧黄纸拜把子,真到有事的时候根本靠不住!
吃过晚饭,已经八点多了,沪上街头,霓虹灯光在积水中晕染成破碎的光斑。
李海波跨坐在斑驳的自行车上,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划破夜色。身后松鹤楼门口,余大贵仍佝偻着腰,低眉顺眼地挥手作别,嘴角堆起的笑纹里藏着讨好的意味。
闸北孤儿院的木门虚掩着,院里飘来艾草燃烧的气息,混着焦土的味道。
帐篷区传来此起彼伏的轻鼾声,半开放的帆布下,孩子们蜷成小小的黑影。
几位嬷嬷手持铜盆,正往燃着艾草的陶炉里添料,火星随着夜风扬起,在黑暗中划出细碎的光痕。
若不烧些艾草驱蚊,这些蚊虫定会将孩子们的肌肤咬得满是红疙瘩。
李海波轻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门轴的声音惊动了守在帐边的嬷嬷。
对方转头看清来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绽开笑意,急忙迎上前:“先生,您来了!我这就去请院长!”
说罢,她转身小跑着往办公室方向去了。
这位嬷嬷认得李海波,尽管他平时从不像杨春几人一样,来孤儿院做义工,但上次护送被拐儿童时,正是她负责接待。
她见过李海波手上的玉牌,自然也知道他就是之前深夜送金条的神秘人。
艾草的青烟还在院角袅袅升腾,院长踩着木屐匆匆赶来,深蓝色粗布围裙上沾着未干的浆糊痕迹。
“是李先生吗?”她扶了扶滑到鼻尖的圆框眼镜,目光掠过李海波身后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落在他怀里鼓鼓囊囊的面粉袋上。
李海波默不作声地点头,从自行车后座上取下布袋。
当沉甸甸的袋子递到院长手中时,院长指尖触到袋中硬挺的棱角,瞳孔猛地收缩——这绝不是面粉该有的触感。
袋口解开的瞬间,只见里面装满了成捆的法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