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群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滚烫的茶水溅在虎口,他却浑然不觉。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滴答声,他瞥了眼挂钟,时针刚过上午十点。
刚刚因为涉谷曹长的事情,对李海波提起的那一丝好感,如同烛火遇上急风,瞬间被吹灭,降至冰点。
“主任,那涉谷曹长这边......”张大鲁弓着腰,小心翼翼地问道。
“按原计划进行。”李斯群放下茶杯,声音低沉而冰冷,“你去订位子,务必让涉谷曹长感受到我们的诚意。”
随后,他的目光转向李海波,眼神里交织着欣赏与猜忌,复杂难辨。“海波,你先去协助小泉太君办案,”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但晚上必须准时回来,协助张处长把涉谷曹长招待好,不能出半点差错。”
“是!”李海波挺直腰板,敬了个礼后转身就走。
他心里清楚,这一去,肯定是因为昨晚的案子,只是没想到这个案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小泉的手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李斯群和张大鲁。
李斯群凝视着李海波离去的方向,许久,才幽幽开口。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惋惜,又透着深深的疑虑:“可惜了,这么优秀的人才,却跟日本人走得那么近。”
他轻轻摇头,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防人之心不可无,终究还是让人不放心呐!”
张大鲁赔着笑往前半步,“大家都是给日本人办差,他主动往日本人身边靠也正常。
所幸他的内心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从涉谷曹长的事来看,就能感觉到他对我们76号还是有感情的。”
“屁!”李斯群突然拍桌而起,“特工最不值钱的就是感情!”
他绕着办公桌踱步,皮鞋踏地声一下比一下重,“还是不能完全信任呐!
毕竟,上杆子往小日本身边凑的人,都所图非小。海波是个有抱负的人呐!”
他突然停住,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但愿他不会想拿我们当垫脚石,踩着我们上位——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张大鲁后背瞬间渗出冷汗,“是是是,我会适当地提醒他,别做吃里扒外的事。
毕竟他在我们这里也拿了不少好处!”
李斯群眯起眼睛,两道目光像淬了毒的银针般死死钉在张大鲁脸上,“这是你侄子,你亲自告诉他——想要好处可以,我李斯群别的没有,就是不缺钱!
但关键时候可别给我掉链子!要是敢在日本人面前嚼76号和我的舌根。
我就唯你是问!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念兄弟情分!”
张大鲁脖颈后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滑,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他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主任您放心!
海波打小就仗义,我这就找他好好敲打敲打!”说着从西装内袋掏出帕子擦汗。
李斯群转身坐回真皮转椅,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褶皱,声音冷得像冰碴:“最好如此。
李海波人还算机灵,但再机灵的狗,也得知道谁才是喂它食的主人!”
“明白,明白!我这就去海波办公室和涉谷曹长喝茶,联络感情,晚上的接待保证万无一失!”
……
海波攥着楼梯扶手缓缓下楼,皮鞋磕在水泥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原本精心设计的计划被小泉的电话搅得支离破碎,他本想借着涉谷曹长入驻的机会,仗着和涉谷曹长熟悉,可以在收买涉谷的事情上狠狠捞一笔油水,赚个盆满钵满。
如今却只落得个负责宴请的差事,实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声在空荡荡的楼梯间回荡。这样也好,至少攥住了和涉谷长期接触的由头,往后总能以“增进了解”为由头,带着这日本曹长到处大吃大喝。
等混熟了,还怕没有机会?想到这里,他整了整衣领,推开办公室木门。
浓重的烟草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涉谷曹长正独自坐在办公桌前剥瓜子,脚随意地搭在桌面上,军装领口敞开,露出里面泛黄的汗衫。
见李海波回来,两手空空的,涉谷的脸立即阴沉下来,眼中闪过不满:“李桑,你地,清酒地,没有?”
李海波立即堆起笑容,腰弯成标准的四十五度:“实在抱歉,小泉太君那边有紧急公务,让我马上去协助办案!”
“小泉太君吗?”涉谷的语气缓和了些,咂了咂嘴,“那一定很重要,你地快快去!”
“不过我们张处长说,想请涉谷君共进晚餐,为涉谷君接风洗尘,不知涉谷君是否赏光啊?”
“喝酒吗?哟西!松鹤楼,今晚的干活!”涉谷兴奋地搓了搓手,舌尖抵着后槽牙,眼神里满是贪婪,“余海仓家的手艺,大大的好!上次吃的响油鳝糊,现在想起来,口水的流!”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大鲁挺着浑圆的肚腩跨了进来,小眼睛滴溜溜一转。
“你们在说哪里的好吃的呀?”张大鲁扯着公鸭嗓笑道,肥厚的手掌在衣服前襟抹了抹。
李海波立刻侧身,一手虚引两人:“这位是新来的涉谷曹长,这位是我们76号的张处长。曹长对松鹤楼的本帮菜赞不绝口,正巧张处长也熟络那地界......”
“那两位坐下慢慢聊,小泉太君还在等我呢!”李海波抬手敬礼,皮靴在地板上碰出声响。余光瞥见涉谷已经半起身,军装下摆扫过桌面的瓜子壳。
“快快去!”涉谷曹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把拽住张大鲁的胳膊往凳子上按,“张处长,你地,清酒地,有没有?”
“清酒吗?有!我这就叫人送过来!”
……
小泉中尉已经对现场完成了初步的勘察,此刻正坐在临时征用的茶馆里,茶盏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阴鸷。
特高科的青木少尉和松本曹长笔挺站立,军刀在斑驳木桌上投下森冷阴影。
“你们的意思是说,张红标是你们的线人?”小泉用茶勺搅动着抹茶,“因为汪主席遇刺案接受宪兵司令部审查时,被李海波队长按规程严刑拷打…呃…问话。
所以你们让他假意投诚军统,并提供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情报。
借机向军统提出请求,请刺杀汪主席的杀手‘螺丝刀’去刺杀76号特工李海波泄愤,你们趁机伏击‘螺丝刀’,是这样吗?”
“是的!”青木少尉面无表情地道。
“计划不错。”小泉摘下白手套慢条斯理擦拭手指,“下次别这样了!不准让帝国的盟友置身险境。
李海波队长是我的重要线人、得力助手,是大日本帝国值得信赖的合作者,我不希望你们下次再把他置身险境!”
青木少尉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不过是条稍微听话些的走狗罢了,在帝国的东亚共荣大业面前,蝼蚁的死活何须在意?
如今的上海滩,大把的人争着舔皇军的军靴,这种耗材随时能补充。
能用一条走狗钓出‘螺丝刀’这条大鱼,怎么算都是笔划算的买卖!”
小泉的白手套攥得发皱,指节泛出青白:“你们做事太莽撞!至少该给李队长通个气,让他提前有所防备吧。”
“通气?”青木少尉突然发出短促的冷笑,“特高课课长亲自批准,几位佐官制定的作战计划,连几位上尉都只知晓部分内容。
我们这些底层尉官不过是帝国战争机器里的齿轮,只有执行命令的资格。
难道小泉君觉得,我们该违抗上官的命令,擅自泄露特高课的机密?”
小泉中尉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叹息,茶盏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阴鸷目光。
特高课和宪兵司令部虽然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法逾越的部门鸿沟。他不过是特高课请求前来协助的技术人员,此刻贸然发作,反而显得不知轻重。
更何况,对方搬出“佐官制定、课长批准”的尚方宝剑,自己一个小小的中尉,确实没有置喙作战计划的资格。
喉头泛起苦涩,小泉捏紧了茶杯。在青木之流眼中,李海波不过是条随时可弃的走狗,可对他而言,那分明是只会下金蛋的鹅。
若在三日前,他或许也会和青木般嗤笑。
可当李海波在他面前献宝似的打开箱子,当成箱金条在台灯下泛着诱人的冷光,当甄别工作中那些沉甸甸的“无罪证据”真真切切攥在掌心时,小泉才惊觉自己握住了改变命运的契机。
这些金条让他确实体会到了改变命运的晋升可能。
但当他听到这计划是那些佐官制定,特高课课长批准的时,深深的无力感从脊椎蔓延至发梢,他突然看清自己不过是庞大谍报机器里最微小的齿轮——没有决策权,没有话语权,甚至保不住给自己输送利益的“摇钱树”。
我一个小小的中尉,级别真的不够啊!
这也更加坚定了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的决心,从今天起,他要踩着所有人前进。
等他日佩上将星,定要让这些特高课的精英知道,敢动他的“金主”,敢断他的财路,就要做好被军刀碾碎的觉悟!
小泉中尉正在恶毒地幻想着,仿佛已经攥住了他日的权柄。
九条中佐踩着军靴急促走来,皮质文件夹在胯边撞出闷响,“小泉君,肖家父子招供了!”
小泉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鹰:“肖家父子怎么说?”
九条中佐大马金刀地坐下,将文件夹递上前,“他们承认雇凶杀李海波,但咬死是私人恩怨,矢口否认与军统‘螺丝刀’有任何关联。”
文件夹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显然刚从审讯室带来。
一直冷眼旁观的松本曹长突然冷笑,“一派胡言,杀手‘螺丝刀’是军统应张红标的要求来刺杀李海波的。
肖家的杀手却与他结伴行动,若不是一伙的,‘螺丝刀’何必在乱枪之中还想拼死拖走那个重伤员?”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皮靴声。
一名宪兵撞开竹帘,军装肩头还沾着搬运尸体时蹭到的白灰:“报告!76号的李海波到了!”
小泉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抬眼看向松本曹长,“让他进来。”
松本曹长利落地转身,军刀穗子扫过门框发出轻响。
九条中佐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听说小泉君已经完成了现场的勘察,可有定论了?”
小泉点了点头,“有些眉目了。
不过这案子错综复杂,不如我们移步现场,对着现场讲解,或许能让真相更清晰些。“
茶馆外传来皮鞋碾过碎石的声响。李海波四人将黑色轿车停在染血的警戒线外。
跟着松本曹长的身后,李海波刻意放缓脚步,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满地狼藉。
宪兵们正用裹尸袋收纳特高课特工的遗体,那些昨日还趾高气昂的特工,如今肢体扭曲地堆叠着,血渍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诡异的图腾。
看来要把他们火化后送回本土,毕竟都是为大东亚共荣尽忠的勇士。
李海波用白手帕掩住口鼻,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
日头毒辣地悬在当空,蝉鸣声裹着热浪涌进警戒线。
当李海波四人走近茶馆时,小泉中尉、九条中佐、青木少尉与松本曹长从茶馆走了出来。
正午的阳光斜斜切过九条中佐肩章上的鎏金菊纹,将他笔挺的军装剪影投在斑驳砖墙上,透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李桑,真是抱歉,”小泉中尉抬手打招呼,嘴角堆起比正午阳光更灼人的笑,“眼瞅着饭点了,还要劳烦你跑这一趟。”
“哎呦!太君招见,那是李某的荣幸!”李海波哈着腰跨进门槛,“能为皇军效力,便是错过十顿八顿的饭食,那也是心甘情愿!”
小泉侧身让出半步,手掌虚引向九条中佐:“这位是特高课的九条中佐。”
九条中佐微微颔首,“久闻李队长在76号雷厉风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海波脸上笑意瞬间绽放,褶皱里都嵌着谄媚的光,活像霜打的菊花突然逢春,“岂敢!
在太君们面前,李某不过是个跑腿办事的!
还望太君们多多指教,往后必当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他佝偻的脊背几乎弯成虾米,两只小眼睛滴溜溜乱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