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并无立场。
他是臣,她是君。
他是护国公,她是皇太女。
他娶亲纳妾,于礼于法,她都无权过问。
更何况……那些女子,确如他所说,是与他患难与共的。
冷寒月数次护卫他周全,林兮若在战场上不离左右,楚凝香更是一手魂术救过父皇性命……她有什么理由阻拦?
可心里那点苦涩,却挥之不去。
她别开脸,目光落在廊下一串轻轻摇晃的红绸结上,声音有些干:“不知……这次是哪位姑娘?”
“冷寒月。”李长风答道,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今日天气,“三日后过门。”
冷寒月。
唐玉宣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那个总是一身黑衣、面容清冷、剑术超绝的女子。
东征时,她在落魂涧底引爆地火符,破了九幽玄水阵;更早之前,宫廷之变,她与林兮若领着李长风预先埋伏的人手,硬生生挡住叛军,护住了她和父皇。
的确,此女居功至伟,配得上一个名分。
心中那点莫名的酸涩,因着这个名字,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至少……不是那些莫名其妙的人。
“冷姑娘……很好。”唐玉宣低声说,像是说给李长风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她配得上。”
李长风看了她一眼,眼底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但很快又隐没在那片玩世不恭的笑意后。“殿下也这么觉得?那就好。”
他笑道,伸手引路,“殿下,正厅已备了茶,请移步。清月,秋月,你们先去忙吧,我陪殿下走走。”
吕清月和南宫秋月应声退下。吕清月转身时,目光极快地掠过唐玉宣的侧脸,又垂下,步摇的流苏在她颊边轻轻一晃。
唐玉宣随着李长风往府内深处走。绕过正厅,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是一处小巧的花园。
时值暮春,园中几株晚樱还开着,粉白的花瓣被夕阳染上淡淡的金边,风过时簌簌落下几片,无声无息地躺在青石小径上。
两人并肩走着,一时都没说话。
身后梅蕊、兰馨等人识趣地落后了一大段距离。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石子路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恭喜殿下。”李长风忽然开口,声音比方才正经了些,“皇太女……史无前例。陛下这一步,走得大胆,却也英明。”
唐玉宣侧头看他。他脸上那点嬉笑不知何时收了起来,眼神清明,映着天边渐深的霞光。
“没有你,这一切都不可能。”唐玉宣说,声音很轻,却很认真,“从凌州开始,到如今……李长风,本宫欠你太多。”
李长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两人站在一株樱树下,花瓣偶尔飘落,拂过肩头。
“殿下不欠臣什么。”他说,目光落在她脸上,细细看着,像是要看清她每一分情绪,“臣做的,都是臣想做的。扶你上位,是臣的选择,也是……臣的承诺。”
承诺。
唐玉宣想起很久以前,在梅馨苑,他说要助她荣登大宝时,那副半真半假的模样。
那时她不信,觉得是天方夜谭。可如今,他做到了。
“你想要什么赏赐?”她问,目光与他相对,“如今本宫是皇太女,有些事……可以做得主了。”
李长风眨了眨眼,那点惫懒的笑意又浮了上来:“真的什么都可以?”
“只要本宫能做到。”
李长风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点戏谑:“那……要你行不行?”
唐玉宣呼吸一滞,耳根瞬间热了起来。
她瞪他,眼底有羞恼,也有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李长风!你……你真是胆大包天!”
这话说得没多少威慑力,倒像是娇嗔。
李长风哈哈一笑,退开半步,摆了摆手:“玩笑,玩笑。臣再胆大,也不敢真要殿下以身相许。”
他顿了顿,笑容慢慢收敛,神色变得正经起来,“臣确实有所求。”
唐玉宣心跳还乱着,却强自镇定:“你说。”
李长风望着她,一字一句,清晰道:“臣想为段家翻案。”
园子里静了一瞬。
晚风穿过樱树枝叶,沙沙轻响。
远处隐约传来府中下人布置的细微动静,更衬得此处寂静。远处隐约传来府中下人布置的细微动静,更衬得此处寂静。
唐玉宣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抹深藏的、几乎从不示人的执拗与痛色。
段家,段书琴,二十多年前满门抄斩的冤案,他从未明说,她却早已猜到。
她早就在等他说这句话。
“本宫知道。”她轻声说,“从你问左相段家旧事时,本宫便猜到了。你母亲……是段书琴?”
李长风点了点头,没说话。
“你不仅是楚皇之子,也是段氏血脉。”唐玉宣缓缓道,“所以你要翻案,不止是为母族雪冤,也是为你自己正名。”
“是。”李长风承认得很干脆,“臣不想顶着‘余孽’之名活一辈子。
也不想让母亲和外祖一家,永远背着‘通敌叛国’的污名,在地下不得安宁。”
唐玉宣沉默片刻,道:“本宫答应你。”
李长风抬眼,目光灼灼。
“不仅是为报答你,”唐玉宣继续说,声音平稳而坚定,“亦是为安抚段家一代忠良。这是大乾亏欠段家的。此案必须翻,也必须由朝廷堂堂正正地翻。”
李长风眼底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像是终于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他深吸一口气,拱手,这一次,是真真切切、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臣,谢殿下。”
“你先别谢。”唐玉宣抬手止住他,“此案若要翻,必须由父皇下旨,重审彻查,公告天下,才算真正翻案。只是……要让父皇认错,承认当年冤杀了忠臣,这很难。”
她太了解自己的父皇了。帝王之心,深如渊海。当年段家之案,虽是郑公策罗织罪名,但最终下旨抄斩的,是父皇。
要一位帝王承认自己错了,还是这样关乎无数人命、关乎朝廷颜面的大错,无异于让他亲手撕开自己的脸面。
李长风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神色凝重起来:“臣知道这不容易。但此案不翻,段家永无昭雪之日。臣……不能等。”
“本宫明白。”唐玉宣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决,“你放心,此事本宫既应下了,便一定会做到。哪怕……”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哪怕豁出这皇太女的身份不要,本宫也必要完成此愿。”
李长风浑身一震。
他看着她。
夕阳最后的余晖正从她身后漫过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眉眼间是皇家公主与生俱来的贵气,却也有一路风雨磨砺出的坚韧与担当。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殿下……”他开口,声音有些哑。
唐玉宣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她转身,望向西边天际那抹将逝的霞光,声音恢复了平静:“此事需从长计议。
眼下你既要娶亲,便先安心办喜事。待冷姑娘过门后,我们再细细商议。”
她顿了顿,又道:“三日后,本宫会派人送贺礼来。”
说完,她不再停留,抬步朝来路走去。梅蕊、兰馨等人连忙跟上。
李长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
樱花瓣还在无声飘落,有几片沾在他肩头。
他抬手,拈起一片花瓣,在指尖捻了捻。
晚风渐凉,暮色四合。
府中那些红绸灯笼还未点亮,在渐深的灰蓝天色里,只剩一团团模糊的红影。
他站了很久,直到最后一缕天光湮灭,才转身,慢慢朝府内走去。
路还长。
但有些承诺,既已出口,便一定要做到。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攥紧了掌心那片早已揉碎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