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舌尖发苦,仍不得不继续剖开这最险恶的可能:“太子殿下前日来,悲痛陈情,言语恳切,有退让储位之意……若、若有人心怀叵测,或可借此麻痹圣心,行……行那大逆之事。
而公主殿下今日携医女前来,恰逢其会,那楚姓女子又身怀异术,正好解了这奇毒……此中机缘,未免……未免太过凑巧。若有人欲行构陷,或自编自演,这也……这也是一条路子。”
他只陈述最表层的事实与两种最刺骨的逻辑可能,不偏不倚,不敢有任何倾向,却已将血淋淋的抉择摊开在皇帝面前——儿子可能是弑父夺位的豺狼,女儿也可能是心机深沉、不惜以父为饵的毒蛇。
皇帝听完,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嗤笑,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冰凉:“太子……唐玉靖。”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前日他那副样子,涕泪横流,悔不当初,连‘只求活路’的话都说出来了……朕竟有那么一刹那,觉得他或许还有一丝人子之心,或许真是被逼到了墙角,知道怕了。”
他的眼神渐渐锐利,如冰层下的暗流,“如今看来,那眼泪是真是假?那悔过是真是假?只怕是演给朕看的一出好戏!演完了孝子贤孙,等朕心软了,放松了,他的毒也就到了时辰!
他是等不及了,等不及朕明发易储诏书,他要抢在朕改口之前,让朕‘病逝’,他好顺理成章,灵前即位!是了,这才是他!朕的好儿子!”
赵忠贤屏住呼吸,汗水已浸湿了内衣。
皇帝的目光却倏然转向另一个更让他心头发冷的方向:“那玉宣呢?”
他的声音里渗入一丝更复杂的情绪,似痛似疑,“她今日来得‘正好’,她带来的人‘正好’能解这奇毒……赵忠贤,你说,会不会这毒,根本就是她自己下的?或者,是她指使那楚凝香下的?”
赵忠贤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
“演一出舍身救父的戏码,”皇帝的声音越来越冷,逻辑却愈发清晰锋利,仿佛在亲手剥开一层层伪装,“既能赚得朕的感激愧疚,让易储之事再无阻碍,又能将下毒的罪名,死死扣在太子头上!
甚至……方才朕若真的一剑了结了自己,或是‘疯癫’之中伤了她,杀了她……太子便是弑君杀妹,百死莫赎!
到时候,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谁会不服她这个唯一的、合理的、还有‘救驾之功’的继承人?”
他越说,眸色越是幽深,那里面翻涌着被至亲之人算计的寒意与帝王多疑的本性。
“她与李长风,关系非同一般。李长风此子,来历复杂,心思难测,什么险招不敢用?那楚凝香,不就是他府上的人么?若说这是他们联手做的一个局……也未必没有可能。”
赵忠贤伏在地上,只觉得连金砖的寒意都透过了膝盖,直钻到心里去。
皇帝的每一句分析,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碎了对父子亲情、父女天伦的最后一点温情想象,露出底下权力倾轧最赤裸、最狰狞的骸骨。
无论真相指向哪一边,都足以让这九重宫阙之内,血流成河。
漫长的死寂之后,皇帝胸腔起伏,长长地、带着痰音地吐出一口浊气。
那气息浑浊,仿佛吐出的不仅是病气,还有满腔的失望与戾气。
“朕还没死,”他重新开口,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重新凝聚起帝王的权威与冷酷,“这龙椅,还是朕在坐着。谁的手伸得太长,想提前来摸,朕就把它剁下来!”
他目光如炬,钉在赵忠贤身上:“传朕口谕,易储之议,暂且压下。对外仍称朕风寒入体,需要静养,不见外臣。东宫,”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给朕钉死了。他吃了什么,见了谁,说了什么话,哪怕是他夜里做梦呓语,朕也要知道!他宫里的每一张面孔,都给朕细细地筛,看看有没有不该出现的人,不该有的东西!”
“公主府,还有护国公府,尤其是李长风那一窝子人,”皇帝眼中寒光一闪,“同样给朕看住。重点在那个楚凝香身上,还有李长风身边那些女人的动向。给朕弄清楚,这魂修之术,到底还有什么门道,她们平日又是如何往来交通。”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刻的皱纹和苍白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记住,用最不起眼的人,最寻常的法子。朕要的是水下的暗礁,不是水面上的浪花。打草惊蛇,朕唯你是问!”
“老奴……谨遵圣谕。”赵忠贤重重叩首,额头触碰地砖,发出沉闷一响。
那凉意直透天灵。他明白,一场比以往任何朝争党斗都更加隐秘、更加凶险、更加无情的暗战,已在陛下心中点燃烽火。
而他和陛下掌握的暗处力量,将成为刺向迷雾的第一批探针。
这深宫之中,从此刻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殿外,夜色浓稠如墨,将巍峨的宫墙、高耸的殿宇尽数吞没。巡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空洞而单调。
廊下宫灯在穿堂风中明明灭灭,拖拽出长长短短、摇曳不定的影子,仿佛无数蛰伏的暗影,正无声地蠕动、蔓延,伺机择人而噬。
晨光透过梅馨苑精雕的窗棂,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唐玉宣坐在案后,一身素净的宫装,肩头处微微隆起——那是昨日包扎的痕迹。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一夜未眠。
李长风被内侍引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她这副模样。
他今日穿得简单,一袭玄色常服,腰束玉带,步伐依旧从容,脸上却少了往日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
他行至案前,拱手:“臣参见殿下。”
唐玉宣没有立刻让他起身。
她盯着他,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寸寸刮过他的脸。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音,一滴,又一滴,敲在人心上。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得实:“李长风,是你让楚凝香做的好事,要陷本宫于不忠不孝?!”
李长风直起身,迎上她的目光,神色平静:“臣不知殿下何意。”
“不知?”唐玉宣冷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楚凝香昨夜进宫为父皇驱毒,恰巧父皇就毒性发作了。别以为本宫不知,实则是楚凝香动了手脚——是不是?”
她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两人距离很近,近得他能看见她眼底血丝,看见她咬紧的下唇微微发颤。
“是你授意楚凝香,让她先激发魂毒发作,让父皇癫狂、自戕、险些丧命!”她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
“因为若不如此,父皇根本不会知道自己中过毒,这件事便会悄无声息地过去,掀不起半点波澜——是不是?”
李长风看着她,没说话。
“你让父皇陷入那般险境,”唐玉宣的声音哽了一下,深吸口气,“就为了让太子彻底暴露?就为了让易储之路再无阻碍?”
她猛地抬手揪住他前襟,力道不大,指尖却因用力而发白:“那是本宫的父皇!你把他当什么?你把我当什么?
你明明可以直接驱毒,却非要走这步险棋——李长风,你究竟有没有良心?”
殿内陷入沉默。
光影在地面缓慢移动,尘埃在光柱中浮沉。
李长风没有辩解,像是默认了公主的说话。
忽然叹了口气。
这叹息很轻,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紧绷的气氛。
他上前一步,唐玉宣下意识想后退,却被他伸手握住了手腕。
“殿下,”他开口,声音有些哑,目光落在她肩头那处微微隆起的包扎上,“你的伤,还疼么?”
唐玉宣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