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思齐淡然回应:
“公公放心,永明镇必遵朝廷规制,绝不敢私与逆虏勾结。”
汪裕又问:“那长岭子堡距此尚有多远?建奴使团约莫何时能到?“
颜思齐答道:
“长岭子堡是我镇在长岭子山口所建堡垒,专防建奴自珲春方向扣关,距颜楚城约有七十里路程。”
他顿了顿,续道,
“建奴使团此番为求和而来,人数必众,或携重礼,又得讲究威仪,行进不会太快。”
“依我估算,需两日方能抵达,看来得请诸位天使在颜楚城多盘桓两日,待打发了建奴使团,再陪诸位参观永明镇其他城池。”
汪裕沉吟片刻,颔首道:
“也好,既来之则安之,先处理建奴求和之事,再议合作细则,更为稳妥。”
张可大亦道:“正该如此,也好瞧瞧建奴兵败之后,能拿出何等求和筹码。”
闲谈间,侍女已奉上宴席。玉米、土豆等新垦作物与鲸海珍馐错落摆盘,香气四溢。
“诸位天使,薄宴不成敬意,还请尽兴。”
颜思齐起身,举杯示意,落座后又问汪裕道,
“对了,汪大人,此前安州大捷擒获的建奴宗室,如今在京城境况如何?”
“金国那边,可曾派使者赴京赎人?“
提及俘虏,汪裕面露复杂神色,饮了一口酒道:
“李永芳、佟盛年叛国,罪不容诛,朝廷已下令在西市活剐,传首九边,以慰辽东亡魂。”
“至于阿敏、阿济格等建奴宗室,是朝廷与金国谈判的筹码,自要换取足够好处方肯放人。”
“且不会一次尽放,须细水长流,慢慢拿捏,令金国时时有所顾忌。”
说到此处,汪裕语气透出不满:
“说起来,这奴酋皇太极也真是凉薄!自家兄弟子侄被俘,竟迟迟不遣使赴京赎人。”
“若非朝廷主动遣使至沈阳交涉,怕是谈判都无从谈起,真不知他心中作何想。”
汪裕话音方落,李国助端杯的手指微顿,脸上掠过一丝冷峭。
他心下雪亮,皇太极此人心硬如铁,眼中唯有权柄霸业。
这些年他处心积虑削弱宗室,四大贝勒共治之局早被暗中拆解。
阿敏本就是其集权路上的绊脚石,如今被俘,于他而言非是损失,反倒是铲除异己的良机。
他不主动赎人,要么是觉得这些贝勒不值重价,要么便是巴不得借朝廷之手除去威胁,好顺理成章收拢权柄。
这般凉薄心性,视宗亲如草芥,做出此等事来,实在寻常不过。
宴席在这般既有融洽又暗藏机锋的氛围中继续。
李国助与吴有性凑在一处,低声探讨疫病防治,从冻伤草药配方到外伤感染处理,言语皆是专业;
徐光启拉着孙元化,细询关宁军现有火器配置,欲寻适配训法;
汪裕、张可大与颜思齐、李俊臣则聚焦海贸关税细则,商议胶州港通关核验流程;
黄昭与鸿胪寺译官金汝谐低声核算朝鲜商路货流,为后续协同筹备。
唯王体乾独坐席间,目光在厅内逡巡,时而落在颜思齐与汪裕的交谈上,时而瞥向李国助与吴有性的互动,默记众人言行,心中已开始盘算回奏天启帝的措辞。
远在盛京的皇太极尚不知晓,他寄予厚望的求和使团,未抵颜楚城便已被永明镇与明朝使团看透底牌。
而永明镇与大明王朝的合作,正在这觥筹交错间逐步夯实,一场席卷辽东的抗金风暴,正悄然酝酿。
……
天启七年六月十四,1627年6月26日。
晨光熹微,颜楚城自鲸海的薄雾中显露轮廓。
红砖包覆的十棱体棱堡,在朝阳下流转着冷硬的光泽。
一支素色旗装的后金使团,沿颜楚河口官道迤逦而行,为首的正是年仅十五的正使多尔衮,与副使萨哈廉、石廷柱。
当巍峨坚城撞入眼帘,镶白旗甲喇额真图尔格猛地勒紧缰绳,眼底翻涌着难言的复杂。
他忆起天启二年那一战,彼时颜楚城尚是木构边垒,已让八旗铁骑折戟沉沙。
如今三丈红墙拔地而起,棱堡错落,炮台森严,黑洞洞的城防火炮自垛口探出,凛然指向天野,无声却慑人。
数年之间,竟已至此……
图尔格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马鞭握把。
木城尚不可破,何况此等铁壁?八旗铁骑纵横辽东的倚仗,在此城面前,似已荡然无存。
护送他们的永明镇战兵仅百余人,却如铁铸般凝练。
布面甲糅合了欧洲板甲工艺,胸前肩臂线条硬朗。
手中燧发铳乌光沉凝,铳口套筒刺刀寒芒流动,步履起落间整齐划一,那无声的军威,让使团众人心下暗凛。
将至城门,压抑之感愈重。
城洞下并无迎候官吏,唯有两名守卒倚门而立,目光如淬冰的刀子,剐过使团每一人。
那是辽民对屠戮者刻骨的恨,无声,却锥心。
踏入城中,欧陆风致的建筑令后金使团颇觉新奇。
尖顶木桁架屋舍鳞次栉比,回廊窗棂样式迥异中土。
然这份新奇瞬息便被屈辱淹没。
自城门至市政厅的长街两侧,挤满了“迎候”的百姓,目光如沸,烂菜污物伴着切齿咒骂不断掷来:
“屠夫!”“建奴!”“禽兽!”“还我亲人命来!”
多尔衮面色铁青,紧抿唇角,示意随从不得妄动。
他心知,若非护送使团的永明兵士拦阻,这些愤怒的民众真会将他们撕碎。
这场景,连同来时路上遭遇的数次冷枪,已让他们彻底明白,永明镇全民皆兵也,无论妇孺都有火铳,那弥漫于每一寸空气的恨意与戒备,令人脊背生寒。
市政厅终于矗立眼前,依旧不见永明高层身影。
护兵队长冷然对多尔衮道:“在此候着。”
言罢转身入内,将整个使团晾在原地,承受着四周无数道鄙夷恨毒的目光。
厅内,气氛却是另一番光景。
永明镇李旦、颜思齐、李国助、李俊臣,与明朝使团汪裕、张可大、王体乾等人分坐左右,正低声交谈,神色从容。
当金国使团被引入大厅,多尔衮等人一眼瞥见身着大明官袍的汪裕一行,惊愕之色难以掩饰。
而汪裕、张可大投来的目光,则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如针刺般扎在使团众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