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营地。
“你我旧识,我不会对你加罪。”蒙尚元忽然缓声道。
“但既是归队,就得按规矩来。”
“从今往后,你是军中一兵,听从军令,服从调度——有悖者,按军法论处。”
林驭堂再度低头:“明白。”
“第八营,由胡猛节制。”
蒙尚元目光一扫:“其人刚直,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尔等若有不适,可向军法所申诉——本统领不拦。”
话虽温和,却如冷风钻骨,直刺众心。
……
随即,蒙尚元合上手中名册,扫视全场。
“整肃,至此结束。”
“接下来,是你们的选择。”
他声音低沉,却直指人心:
“谁真心服从军令,谁假意藏奸,谁仍心存妄念、希图外援……我都不会再劝。”
“这营里,我看清太多。”
“但机会,也还是留给你们。”
“我不求你们敬我蒙尚元——但你们若真心为军,自当敬这军纪,守这禁令。”
言罢,他背手而去。
风过旌旗,鼓息云停。
操场之上,只余一片错愕沉默。
……
黄昏时分,第八营指定兵舍前,胡猛已手持花名册站定,目光如剑,一一扫过面前列队的“新兵”。
林驭堂站在最前,低头不语,陆沅和乔慎立在其后,冷汗直流。
胡猛淡淡开口:
“既归此营,自当守我之令。”
“今晚开始,值夜、巡岗、厨房、马圈、外哨——轮值六重,每人不得缺。”
“谁敢以旧官自居,谁敢藏懒耍滑,别怪我手下无情。”
他说着,目光缓缓转向林驭堂三人,唇角泛起一丝似笑非笑的讽意:
“蒙大人说了,要我好生‘照顾’你们。”
“放心,我胡猛……素来不负所托。”
林驭堂面无表情,乔慎脚下一软,差点站不稳。
而陆沅,早已嘴唇发白,神情呆滞。
他们终于明白——这回,是真的要还债了。
而这份账目,连利息都不打折。
……整肃虽止,秋风未停。军魂已清,恩怨未了。
从今日起,这些曾在波涛中失势者,将在新铁纪下接受真正的洗礼。
胡猛将那群新归编的“特等军士”带回营内时,天色已至正午,炎热的天气,甚至能把人蒸出水汽。
营中将士远远望见胡猛领着一群人回来,便纷纷侧目,尤其见那队伍里不乏熟面孔——陆沅、乔慎、林驭堂,一时间议论顿起,眉梢目光中尽是复杂。
而这三人,更像是死囚游街,一路低头不语,神色僵硬,走得极为沉重。
胡猛走在最前,身形笔挺,步伐沉稳。
可他那张脸上却挂着一抹几乎藏不住的冷笑。那笑意不达眼底,甚至透着一股寒意。
尤其在不经意回头扫了几人一眼时,几人顿觉汗毛倒竖。
“都听好了。”他声音一落,语调如铁,“这里是我胡猛的营。蒙大人亲点,由我调教你们——”
他嘴角一勾:“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讲规矩。”
“以前你们在上头风头正劲,也许看我不起;现在嘛——”
他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三人,笑意森然:“就该好好学学怎么做人了。”
陆沅脸色青白交加,乔慎连汗都快滴进眼里。
唯有林驭堂,咬着牙,低头不语。
回到营帐,胡猛冷冷道:
“乔慎、陆沅,你俩去西营的粪渠那头,今天排泄池出了故障,我记得你们以前安排过人整过,那就你们来整。”
“什么?”乔慎下意识脱口而出,脸都扭曲了,“我……我……”
“嫌脏?”胡猛笑得更冷。
“不干也行,我这边正好缺几个夜哨,听说城外野狗最近多,你们俩一人一支长戟,去北边巡逻一夜也成。”
陆沅眼角抽搐,咽了口唾沫,低声说了句:“我们……去粪渠吧。”
“聪明。”胡猛点头,“别漏勺,也别弄脏周围水槽——弄脏了,我就让你们明天进厨房打水、切肉。”
说完,他又看向林驭堂。
后者正垂着头,一副形销骨立之相。
“至于你……”胡猛声音一缓,却更冷。
“这粪池就先放过你了,今天你去猪栏里清扫,一圈不剩,连角落都要刮干净。”
林驭堂怔了一下,嘴唇微动,似想辩解什么。
可还未张口,乔慎忽然斜眼瞪他,语气充满怨恨:
“都怪你!若不是你坏事连连,我们何至于落到这地步!”
“对!”陆沅也阴恻恻开口,“你是罪魁祸首!蒙大人当初原本已经沉了声势,是你朝堂上招祸惹事,才逼得陛下发难!你自己倒好,现在我们替你背锅?”
林驭堂面色一变,抬头看向二人,声音发涩:“我……我当时……也只是按王擎重的意思办事——”
“闭嘴!”乔慎低吼,“还想推责任?你当我们全是瞎子?”
“对,就是你——从你打了人开始,一步步把我们全拖下水!”陆沅咬牙,“你才是真正该去粪渠的那条狗!”
林驭堂嘴唇微抖,想反驳却再无言语。半晌,只得低头不语。
胡猛冷眼旁观,见状反倒笑了。
“有趣,有趣。”他慢条斯理走上前,眼神像看三块腐肉。
“几个曾经踩我踩得最狠的狗,现在居然自己咬起来了。”
“我都还没发火,你们就先自相残杀,这倒是省我不少麻烦。”
他顿了顿,脸色忽然一沉:
“但我告诉你们——别在我眼皮底下动手动脚、耍阴谋诡计。”
“你们要斗?可以,但只要让我看见一丝一毫营中不稳,军规一条条罚下去!”
“明白了吗!”
三人齐声应是,低头如葱鸡鹑。
乔慎喉结滚动,终于再不敢怨言,陆沅的手更是在袖中攥得死死的,青筋暴起。
林驭堂,最初还能撑住一丝表情,如今脸已泛白,身子几欲僵直。
“去吧。”胡猛一甩袍袖,转身大步而去,“从今天起,你们的日子才刚开始。”
三人站在原地,良久无语。
黄昏渐落,营中鼓响,命令连连。
而那三道早已光鲜过、如今被军靴踩入尘埃的身影,就此沦为众人眼中的“典型”。
他们曾笑人,如今,被人笑。
而那曾被他们笑的胡猛,如今,正坐在统领之下,一言九鼎。
风水轮转,报应不爽。
——这,才刚开始。
天色渐暗,晚鼓未敲,禁军西营一带却悄然热闹起来。
乔慎、陆沅等人,一群白日里还在粪渠中搬铲提桶、猪栏里刮灰清粪的“特等军士”,此刻聚在一起,竟不见半分颓意,反倒一个个摩拳擦掌,面上满是晦暗的兴奋与恶意。
林驭堂,也在这一队里。
他一身军服早已被汗水和秽物浸透,整个人比营中粗役还狼狈。
他低着头,默不作声地靠在营墙边,双手满是擦洗之后未干净的黑渍,脸色青白交替,神情木然。
“啧,”乔慎走上前,拖着步子在地上擦出一阵沙沙声,“林大人啊……哦不,现在是林兄了?”
他笑着,低头看了林驭堂一眼,眼里却透出毒蛇般的寒光。
“听说你这次归队,连官衔都没了?啧啧,真是可怜,堂堂巡防代统,落成了咱们的同营兄弟。”
陆沅走上来,假惺惺叹息:“以前你不是还说,禁军里最看不惯有人踩着规矩乱来?现在好咯,从头学规矩,你不是一直挺讲规矩的么?”
众人哄笑一阵,眼里却无一丝笑意。
林驭堂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死死地抿着唇。
“怎么?”乔慎一挑眉,“不会是生气了吧?我们可是听命行事,不敢像林兄你那样,‘一拳打通朝堂,力压百官’啊。”
“噢不对,”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一拍手掌,“你那拳头不是打朝堂的,是打上官的——连宫禁都敢闯,狠人啊!”
林驭堂终于抬起头来,眼神阴沉:“我打你了么?”
“哈!”陆沅一愣,随后大笑,“你打谁不是打?如今说这话,还想立什么人设?”
“你觉得你冤?你还想我们替你说话?”
“你少装!”乔慎收敛了笑意,声音冷了几分
“你知道我们为你背了多大的锅吗?王擎重那边的交待,现在谁还理我们?你自己惹事,把我们都拉下水,你倒好,现在还装得一副没人理你的可怜样?”
“你以为,这营里谁还想理你?”
“你做鬼都别来缠我!”陆沅咬牙,声音里透着刻意的怨毒。
“别以为我们现在跟你一个营,就是和你一条命。”乔慎走上前一步,低声却咄咄逼人,“从今往后,你少跟我们说话,更别想着我们会护着你。”
“谁跟你一个锅里熬过,谁就倒霉。”
他说着,猛地伸手,将林驭堂手中的水壶一把夺下,随手泼了出去。
林驭堂身子一震,抬头看向他们,眸中隐有怒火,却终究强忍下来,没有还手。
他知道——这会儿动手,只怕连胡猛都要治他一个“扰营私斗”的罪。
“这人啊,”陆沅摇头晃脑,“最怕的不就是,风头没了,靠山倒了?”
“以前你在太和殿上呼风唤雨的时候,是怎么瞪我们的?现在咧?怎么,林兄,累了?不打了?”
“打呀——”乔慎一脚踹在旁边的木桶上,吓得林驭堂下意识一缩,“你不是最会打人么?”
“打我啊!来!”
林驭堂一言不发,只是站直了身体,硬生生咽下这口血与气。
周围几个曾跟着他们一起踩人的军士,也开始起哄,有人偷偷往他水壶里灌泥水,有人将他盔甲藏了起来,有人干脆就在他床铺上撒了一堆灰沙。
更有人趁他转身,故意把洗衣水泼了他一身。
“哎哟,不小心,真不小心。”
“林兄别介意,咱们这儿可没宫里那么规矩,你得慢慢适应新生活。”
夜风渐起,西营一带的火光逐渐亮起,却无人理会这角落的一幕幕。
林驭堂独自一人,默默收拾那被污水淋透的衣物,又默默翻找被藏起的甲胄,再默默把那晚饭里被偷偷撒了胡椒的肉干一点点扒出来。
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可那张曾在太和殿上昂首请罪的面孔,如今写满了憋屈、愤怒、羞辱……还有一种叫“悔”的情绪,在悄然发酵。
他想不通,明明自己只是替人出头,怎么落到这般田地?
他更想不通——这些曾在他威风时唯命是从的人,怎么一个个现在反咬自己如狼?
可他唯一能确定的是:
——自己,已经沦为了狗咬狗中的那块“骨头”。
而胡猛,此刻正在主帐中默默翻阅调兵名册。
有人进来禀报西营有骚动,他眉毛挑了挑,只说了一句:
“……先看着,不要插手。”
“让狗们,自己咬咬也好。”
帐中烛火微摇,光影斜照在他眼角,映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这一场“清算”,才刚刚开始。
……
时归正午!
太和殿中,钟声隐隐,日影正中。
正午时分的阳光透过高窗洒下,将整座大殿照得如金铺玉砌,却掩不住殿中那一层悄然浮动的阴云。
今日这改风日的最后一个早朝,一开就是整整三个时辰!
就在刚刚!
“你担心的是‘护短’之名,可你忘了……此前朕未让你复任,不是因为不信你,而是为了打蛇。”
“蛇不引出,如何斩首?”
“今日,蛇已出。”
“所以,该恢复正常了。”
这句来自少年天子的冷语尚未散尽,其回音仍回荡在每一位新党大臣的心头。
一语落地,如重锤砸心。
王擎重站在班列前首,额角冷汗悄然渗出。
他死死盯着御阶上那个年纪尚轻的帝王,心头一瞬竟像被冰水浇透,寒意从脊背窜上头皮。
“蛇……指的是谁?”
“他这话,是在警告谁?”
“是我们?”
他第一反应是要否定,可紧接着,一连串记忆如猛火卷来。
这些天来,萧宁接连“破格”任命旧臣边孟广为左相、魏瑞为中相,清流震动,新党失势;
又在宫禁风波中力保蒙尚元,扶起旧将,震慑宵小。
种种举动表面上似是少年意气、情感用事,可细细一想,却如布局密布,层层递进。
王擎重猛然意识到——
这一切,或许根本就不是少年天子一时冲动的举动,而是早有安排。
“我们以为他还年轻,尚在学习;可如今看来,他是在借我们‘教学’……他,是在引我们入局。”
“所谓‘顺水推舟’,根本就是他钓蛇之术。”
身旁,林志远神色亦不复方才镇定,目光微垂,手中折扇竟未察觉间已经被他攥得微皱。
他想起萧宁最近几次与他的“交心”——无不是顺势附和,无不是虚与委蛇。
他曾以为自己已成为京中一摄,又一穆起章,可如今看来,不过是那盏灯下的虫,早已飞进了他布下的网中。
“今日你若逼得我难以开口,外人只会说朕徇私、护短、不明理;可若是你们逼得太过,朕便顺水推舟,连理都不讲了。”
那句“顺水推舟”,此刻听来,更像是一个冷酷的铺垫。
“朕本不想打你们……可你们非要逼我。”
这一刻,林志远手中折扇“啪”的一声裂开,惊得身旁两位年轻新党附从回头侧望。
他却不敢抬头,只紧紧闭口,额间青筋微跳。
他看向班列之中那些新党成员,一个个眼中皆带惊惧。
有的已悄悄低下头,不敢直视御座;
有的则唇微颤,似在思索是否该趁局势尚未恶化时,悄然脱身;
更有几个原本尚自矜傲的中年官员,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尽是迷惘——他们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
原来,这场朝局的节奏,从始至终都不在他们掌控之中。
“昌南王党”、“重掌禁军”、“护短”……这一连串的操作,哪一步不是惊世骇俗,哪一步不是堂堂帝王破格出手?
他们曾自恃理占上风,以为不过是个少年君主,情感用事,终会被众口所劝。
可谁料——
这少年,不只是偏私。
他是在借偏私立威。
他是在借护旧人之名,敲打新党之实!
他在朝堂上冷言:“引蛇出洞”。
可“蛇”字一出,全殿之中,只有新党众臣心中一跳——
他们清楚,那是对自己人说的。
王擎重猛然转身,目光死死盯着林志远,眼中已露怒意:
“你不是说,他年轻,不会翻脸?”
“你不是说,他最多只是借势制衡?”
“你不是说,这只是做给清流看的权宜之策?!”
林志远嘴角微微发抖,却无言以对。
他明白,王擎重此刻的怒火,只不过是害怕的遮掩——他和自己一样,根本没想到萧宁会走到这一步。
“他不讲规矩了。”
“他不讲了!”
林志远这才真正明白,那句“护短怎么了”的意思。
那不是一时的情绪,那是蓄谋之中的揭榜宣战。
朝堂内,空气凝滞,几位年老的新党官员互望一眼,俱都神色沉重。
他们都明白,这不是一次宫禁风波的结束,而是一场朝局重洗的开始。
“若他接下来,继续打蛇……那我们这些‘蛇’……是不是也在名单上?”
“要不要先自请辞退,抽身避祸?”
“可辞了官,就等于自己承认了。”
“那不如死扛到底?”
“可他若真要打——”
这群曾在朝堂之上风头无二的“新党大佬”们,此刻却像是一群被冰冷水潭围困的麻雀,只能在一角瑟瑟不语,惴惴不安。
——在那金阶之上,玄袍少帝静静而坐,神色不动,仿佛早已知晓他们内心所想。
他的目光淡然扫过新党一列,唇角似笑非笑。
这一眼,宛如夜雨临山,寒气袭心。
他轻轻叩指案前,缓缓道出一句:“诸位爱卿,今日朕说了许多。”
“你们也该想想,朕到底在说什么。”
这一句出口,众人心头再震!
他没有点名,没有发怒,没有施罚——可那语气,却比责问更冷,比惩治更重。
这不再是一个需要百官引导、仰赖辅臣的少年天子了。
这是一个已经开始,自己掌控朝局的帝王。
……
钟鼓再响,日正当午,朝堂内外,却早已有人冷汗湿衣、背脊如冰。
而今之局,不是“蛇”伏堂下。
而是“龙”已现身,盘踞龙椅,缓缓吐息,随时一击封喉。
太和殿内,金钟悠扬而起,象征朝议结束的钟声缓缓敲响。
“退朝——!”
随着内侍尖声一唤,殿内百官才如梦初醒般,陆续从肃然垂首中抬起头来。
少年帝王萧宁并未再留言,只是淡淡扫了群臣一眼,便袖袍一拂,转身离开御座。
他的背影平静无波,却让不少人心头发寒,尤其是新党一列,更是面色凝重如铁。
尤其是新党之中,那些自认近年权柄在握、得势风光的官员,一个个面如死灰。
“蛇已出……”
这几个字,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点名!
他们不由得回想起最近数日,清流重新入权,边孟广上左相、魏瑞任中相,郭仪、许居正皆得以保位。
天子甚至在诸多奏疏上偏袒清议派,明里暗里开始翻旧账、清条案、整吏治……
若这些只是巧合还可辩解,但若统统归于一个意图之下——那天子早有谋划,是在“引蛇出洞”?
一念至此,许多新党官员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我们是不是,全都落入他的棋局中了?”一位吏部侍郎低声呢喃,声音沙哑而颤抖。
“他这些日子处处顺水,是在诱我们主动现形……”
“若今日之局早已布下,那……”
一人猛然想起,今日早朝之上,魏瑞的任命赫然早已批过御章!
萧宁压根就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从头到尾,在演一场戏!
此刻,退朝钟响,却不见多少欢声。
反而是人人心中,如芒在背。
……
但退朝归退朝,御道之外,那些早已习惯了朝中风向的“识时务者”却开始迅速转舵。
原本前些日子,许多中立派与墙头草之流,为了讨好新党,纷纷附议林志远、王擎重之策,言辞激烈、面目可憎。
可如今,随着蒙尚元复任、林驭堂贬为军卒的震动消息一出,又有清流三相稳固如山,众人顿时意识到——新党,或许要败了。
而清流,似又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