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阳感觉脚下全是溜滑的淤泥。
他顾不上身体的钝痛和彻骨寒冷,抓住时机,接住了同伴们奋力传递下来的沙袋和石块。
不顾一切地按压向旋转咆哮的死亡深口。
他整个人几乎蜷缩在猛烈冲冒的洪水泉眼上,以身体做杠杆,用肩膀死命扛住分量惊人的填塞物。
时间像在冰封的水流中冻结消逝着。
肩膀火辣辣地疼,骨头快要被沉重的填塞物压断碾碎,但他仍然死顶着不肯松一丝劲。
一次,两次……
在精疲力竭濒临溃散的边缘,身下那股狂暴肆虐的吸吮力终于缓慢减弱,水泡挣扎着减弱、消失,漩涡渐渐变成了疲惫迟缓的混浊暗涌。
江昭阳脱了力,向后直倒下去,仰面倒在冰冷泥泞的堤坡上,大口喘气,泥水堵住喉咙引起一阵剧烈咳嗽,胸口和肋骨烧灼般疼。
“颜源!颜乡长在哪?立刻联系他!”他抹掉脸上的泥水,声音嘶哑得惊人。
旁边一个乡干部脸色发白,嘴唇抖动着,竟有些语无伦次:“颜、颜乡长……他、他人在启闭机那边……闸门……最后一道,是他手动放的……”
江昭阳的心猛地下沉,瞬间全身冰凉如同浸没在冰水里:“废话!我现在就要见到他人!”他猛地撑起身吼道。
另一名浑身是泥水的乡干部踉跄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江镇长……颜乡长他……他把自己绑在启闭机手动转盘上,硬是把最后那扇闸板降下去了……然后……我们到处都找不着……他、他整个人就没能下来!”
那名干部的嘴唇无法抑制地哆嗦着,眼圈霎时通红,“机器也坏了……怕是……人怕是……已经没了……”话未说完,几颗混着泥污的泪水已滚下脸颊。
江昭阳僵在那里,雨水浇透全身,身体里的温度仿佛尽数被汹涌抽干,只剩下空寂寒冷的躯壳。
他失神地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冰棱狠狠堵住,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江昭阳在汹涌冰冷的浪涛间徒劳地寻找着。
脚下踩到软烂的淤泥,身子一个趔趄,混浊腥冷的水呛进了口鼻,引得他剧烈咳嗽。
他扶着泥泞的堤坡站住,湿透的沉重衣服粘腻冰冷地裹住身体。
浑浊的水面毫无波澜,只有雨滴狠狠砸在上面,留下一个个破散的痕迹。
最后在众人一声嘶哑惊呼中,在闸门下方靠近内渠一处缓流淤塞处,浑浊的水面上终于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轮廓,随着水流无力地轻轻飘荡。
他几乎是在水里爬过去的,泥泞冰冷深陷脚踝。
他们终于把颜源从肮脏滑腻的泥水中慢慢抬上岸。
湿漉漉的衣服沉重地贴着身体勾勒出身体轮廓,显得那般脆弱不堪。
颜源的脸在浑浊的泥水映衬下,是可怕的灰白色,双目紧闭,眼角淤青凝固。
嘴角竟还微微上翘着,仿佛带着一丝难以解释的解脱笑意。
那副倔强的脸庞,就这样永远固定在了疲惫的宁静之中。
乡卫生院的医生推开旁边的人挤过来,跪在泥水地上探查着,脸上肌肉沉重地绷紧,随即朝着江昭阳缓缓摇了摇头。
江昭阳半跪在泥泞滩地上,全身剧烈抖索不停。
他把那已经冰冷的躯体紧紧拥在自己怀里,双臂箍得死紧,仿佛想用体温去捂热胸口那片停滞的冰寒。
泪水决堤般涌出来,混合着雨水和泥浆,滚烫滚烫地砸在怀里那张灰白如纸的脸上。
帮忙收敛遗物的民政干事轻轻翻开了颜源身上那件已被江水浸透的上衣口袋。
“江镇长……”干事的声音哽咽不成样子,手指颤抖着递了过来。
那是一团被浊水反复浸泡又冲胀发泡的压缩饼干,胀得变了形,几乎成了半透明絮状物,沾满了淤泥,正往下滴着污浊的水。
紧挨着饼干的,则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已经被水泡得发软发胀,湿淋淋的几乎捏不起来。
江昭阳慢慢伸出发颤的手,极其小心地接了过来。
水珠立刻从纸团上滴落,他摊开那张几乎要融化般的薄纸时,只能用颤抖的指尖极轻、极轻地将上面沾粘的细微泥渣拨开。
纸条边缘早被浸泡成了半透的纸浆,笔迹艰难地在湿透的纸张上显出了清晰的墨痕:“昭阳弟,我对不起你,你提拔时,没有投你的票。”
那一行小字湿漉漉地、沉甸甸地扑进江昭阳眼中。
汹涌的悲恸猛地撕开胸腔,喉咙被一股灼烫的硬块狠狠堵住。
他的身体骤然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无法遏止。
他猛然松开了双臂,怀里的颜源在泥泞中躺平了身体。
江昭阳却像被抽去了脊梁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整个身体向前一折,额头重重地抵到了颜源冰冷的胸口,终于发出长久压抑到扭曲的痛哭哀嚎。
他颤抖着手,摸索到遗物里那块湿漉泥泞的压缩饼干,狠狠地、死命地攥在了掌心里。
那已经糊烂的压缩饼干黏腻冰冷,仿佛在掌心吸满了滔滔东去的江水和未能说出的全部话语。
冰冷的雨丝抽打着江堤,撕开洪水的咆哮声钻入耳底。
在这片充斥着黄沙与灰暗、浸透着泥泞与死亡气息的水岸线上。
他无声流下的滚烫泪水落进水洼,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泛起。
生命投下的那枚未竟的票,最终凝固在颜源平静的眼角。
而自己手心的水痕,却替亡者承受起了所有未能完成的辩解与愧疚,在奔涌的大江畔化作永无稀释的咸涩。
“颜源兄长,我从来没有怪你!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江昭阳捶胸顿足,痛哭不已。
颜源知道自己会来,特地留下了这纸条向自己道歉!
暴雨中的堤坝,浑浊的洪水几乎与堤岸齐平。
颜源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地抬上吉普车后座,覆盖着抢险队员临时找来的旧帆布。
江昭阳最后看了一眼那张被覆盖的轮廓,像在确认一道被永久封存的闸门。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那辆载着无声英雄的车在泥泞中艰难调头,朝着乡政府的方向缓缓驶去。
尾灯在暴雨中挣扎着。
很快被浓密的水帘吞噬,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呜咽在风雨里飘散。
江昭阳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水腥和泥土的气息直灌肺腑。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浊浪翻滚、依旧咆哮的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