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狭窄的空间里蔓延,只有引擎的轰鸣和外面呼啸的风雨声。
几秒钟后,他才开口,声音低**稳,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表层溜滑,柳根扎得深,暂时顶得住,邱书记经验足,能处理。”
张猛“哦”了一声,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
江昭阳焦虑不已。
他不能等,白岭更不能等。
那些繁复的请示、推诿、责任划分……在倒计时的生命和眼前滔天的洪水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擅自行动的风险,这可能的万丈深渊,他担了!
用这具躯体去担!
若能换回下游万千生民的一线生机,便是粉身碎骨,也算值了!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
卡车引擎发出更加沉闷的嘶吼,排气管喷出滚滚白烟,奋力撕开沉重的雨幕。
车轮在泥泞中疯狂转动,碾过坑洼,溅起更高的泥浪。
车灯刺破前方翻滚的黑暗,像两柄不屈的利剑,坚定地指向白岭的方向——那里,洪水滔天,危如累卵。
那里,正有无数生命在风雨飘摇中,等待着一线生机。
他载着的,不仅是沉甸甸的沙袋水泥,更是无数人沉甸甸的性命。
他奔去的,不仅是抗洪的战场,更是自己生命尽头最后一场,不容失败的决战。
……
当巨大的液压启闭机最后一次剧烈抽动时,黏腻冰凉的液压油猛地溅了颜源满头满脸。
空气中瞬间漫开刺鼻的金属腥味和机油浊臭,熏得颜源胃里一阵翻搅。
他的手脚早就让冰冷的钢铁硌得麻木僵冷,耳膜几乎被最后那道闸板沉沉坠落的轰鸣声撕裂,整个闸室都在那声巨响里绝望地震动。
他像被巨浪拍击的残舟碎片,在狭窄的操作台上狠狠晃了一下才稳住身子。
喘息稍定,他咬紧牙关,费力地直起僵硬酸痛的腰,透过水雾迷蒙的观察孔吃力向外望去——江水狂暴依旧,惊涛怒吼着,激撞在最终落定的巨大闸板上,卷起无数混浊的白色水沫。
那最后一扇坚固沉重的钢铁闸门,终究是结结实实地坠下去了。
白岭乡的最后一道防线,勉强扎住了根基,虽然摇摇欲坠,好歹未曾崩坏。
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淌到嘴角,带着一股令人绝望的咸腥味道。
他顾不上擦,猛地想起口袋里那吃剩的半块硬如石头的压缩饼干。
他艰难地伸出手指摸去,指节却抖得像风里瑟瑟的枯叶子。
终于用尽气力才掰下一小角塞进口中,牙齿费力地切割磨碾,粗糙的味道混着冰寒入腹,总算让他麻木的四肢稍稍有了点气力。
堤岸上方传来一声声炸雷似的怒吼,震得脚下钢铁台微微颤动:“颜乡长在哪?!人……人呢?”
零落的声音穿过雨幕飘来又很快消散,在巨大的水浪轰鸣声中如同蚊蚋一般轻微无力。
颜源微微抬了抬头,脸上显出些微释然,又迅速被疲惫覆盖。
他明白,他这小小的启闭室不过是洪水中一座微小的孤岛罢了。
方才挣扎起身撕扯那饼干时耗尽了气力。
他腿脚一软,整个人重重地瘫倒在冰冷的启闭机操作台上,绳索紧紧缚住双臂,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消逝了。
他侧着头,脸颊贴在冻骨的金属壳上,任凭细小的水流顺着脖颈灌进后襟,冰凉的触感也激不起他挪动的念头。
视野边缘渐渐发暗变窄,眼皮沉重得像灌满了泥浆,耳中只剩下永恒不休的洪水暴烈嘶喊,震耳欲聋,渐渐模糊成某种遥远无际的背景杂音。
他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风雨像是鞭子抽打在车窗上。
江昭阳靠着副驾驶冰冷的车窗,窗外雨水流淌模糊了疾退的景致——连绵无际的汪洋混黄色泽,零星散落的树枝杈杈在激流中徒劳地漂浮旋转。
轮碾过水洼时,车厢猛烈摇晃颠簸着,每一次剧烈震动都像撞在他悬在半空的心房上。
“操!”前面开车的队员忍不住低声咒骂,猛打方向盘勉强避开前方突然出现的一段倒塌路基,混浊的水浪高高掀起泼在窗上,视野瞬间只剩下浑黄。
“稳当些!”江昭阳低喝一声,眉头拧得更紧。
车子艰难爬上一个地势尚高的土梁顶处。
他举目四望:堤坝人影攒动,微小得如同水面上挣扎的蚂蚁,在庞大浑浊的水世界中脆弱得摇摇欲坠。
洪水的咆哮声在风雨之中变得更加浩大凶狠,震得心头发麻。
对讲机里突然传出嘶哑焦灼的声音:“江镇长……江镇长!谢谢你们!”
“南段堤防出现重大管涌险情!”
“请求支援!急需增援!”那声音被无情的风雨撕扯着,断断续续,充满了绝望的颤音。
江昭阳握紧了对讲机的手关节捏得死白,“收到!马上就到!”他咬牙说完,抓起旁边一件厚重的救生衣就穿,对司机吼:“开快点!直奔南堤!”
车子顶着狂风大雨发了疯般冲到南堤缺口边缘。
堤下水流正诡异翻滚,混浊的水漩涡中心,无数混杂着泥沙的水柱不断汩汩向上涌冒,像是无数张开的口正欲吞噬整个堤坝。
“草袋!沙袋!快,搬!堵!”
几沙袋沉下去,瞬间就被水流吞噬冲远,如同石沉大海,不见踪影。
“不行!这样压不住!得上人下去夯!”江昭阳猛地抹了一把脸上混浊的雨水和泥水,厉声断喝道,“跟我填人墙!”
话音未落,他毫不犹豫地一个猛子扎进冰冷污浊的涌口浊流。
随后众人跟进。
刺骨的水流狠狠冲击过来,激得他牙齿打颤,身体仿佛瞬间被无数根冰针穿刺。
队员们咬着牙,手臂互相紧紧勾住,组成两排人墙,艰难地将他围护在浊浪漩涡的核心。
浊浪咆哮着冲打、撕扯、拍击着他们的身体,水流冰冷锐利,冲击得人站立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