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买卖案,其实很好判,毕竟事情经过清楚,又有书证和人证。还未等张大人拍惊堂木,荣氏夫妻就全招了。没被允许上堂的荣卿敏在后堂回想着前段时间,荣帆回家和她商量买卖田地的事,再想到几日前岑氏拿出那么多银票给家里添置物件的事,心中对这笔钱的来路是越发地清晰,心底的那股火气也是越烧越旺。
“啪!”大堂传来一记惊堂木,如同惊雷一般,将沉浸在复盘案情中的荣卿敏惊醒。
这一声,震得她耳中嗡嗡作响,也震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她知道,这是要判了。
她清清楚楚地听见父母那唯唯诺诺、带着颤音的供述,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扇在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无能!愚蠢!
她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刺痛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她恨父母的不争,更恨龚言两家事到临头的冷眼,往日那些虚与委蛇的交往,此刻想来尽是讽刺。
“想我荣卿敏,才情容貌,哪一样输过人?”这念头如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偏偏托生在这等人家,一屋书香,满袖寒酸,空有珠玉之质,却要在这泥淖里打滚,任人轻贱!”她仿佛已经看到那些贵女们聚在一起,用团扇掩着口,眼中带着怜悯又鄙夷的笑意,谈论着荣家这场官司,谈论着她这个“罪人之女”。那种目光,比杀了她还难受。
“不能判!绝不能就这么认了!”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啸。一旦判决落定,荣家就彻底完了,她也将永世不得翻身,日后种种憧憬、所有谋划,都将化为泡影,沦为他人笑谈。
她岂能甘心?还不如叫她去死!
一股血气直冲顶门,烧得她双眼发赤。往日学的那些规矩、体统,此刻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只知道,再不做点什么,就真的全完了!
“想办法!必须想办法!”这念头一起,身体已然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守在门口的衙差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纤细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从后堂冲出,那决绝的气势竟让他一时愣住,阻拦的手慢了一瞬。荣卿敏什么也顾不上了,提着裙子,用尽平身力气向前奔去,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冲过那道隔开前后堂的门槛,如同冲破一道禁锢她的枷锁,径直闯入了那座决定她命运的大堂。
堂上两班衙役分立两侧,人影幢幢下,父母惊愕而惶恐的脸,让荣卿敏心中一阵刺痛。父母到底是生养了自己,她也不是没了人伦天理的畜生,如何就真的不管他们死活了呢?
荣卿敏的脚步在大堂中央顿住,胸膛剧烈起伏,她强迫自己站稳,抬起下巴,迎向那些或惊或疑或鄙夷的目光。她知道此举莽撞,知道会授人以柄,但事已至此,她无路可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发出清亮而带着一丝孤注一掷颤音的声音,响彻公堂:
“大人明鉴!此案尚有隐情,小女荣卿敏,愿为父母陈情!”
张如彦看着堂下一身狼狈却难掩风姿的荣卿敏,顿时眉头紧皱:“堂下何人?”
荣卿敏喘着气回道:“小女乃荣帆之女。”说着就跪了下来,“大人,我父母是被冤枉的。”
张如彦是个正统的理学门生,程朱那一套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他理想中的女子,就该贞静贤淑、言语轻柔,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横冲直撞、高声喧哗。先前一个言梓婋已经够他头疼,如今又冒出个荣卿敏,竟也跟着有样学样——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公堂之上,岂是女儿家胡闹的地方?”张如彦不耐烦听荣卿敏的长篇大论,直接挥手赶人,“走,赶紧走!本官这就要宣判了。若再胡搅蛮缠,签下可不容情——我这板子,不分男女老少!”
岑氏虽愚,爱子之心却不假,一听张如彦发话,她立马从荣帆身边扑过来,扯住荣卿敏的手臂,朝堂上连连告饶:“小女年纪小,不懂礼数,求大人恕罪、恕罪!”转头又低声斥道:“还不快下去!真想挨板子不成?”
荣卿敏挣脱母亲的拉扯,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扬声喊道:“生意买卖,签约画押之前,总得先验货再交割。我父母糊涂,以旱地充作水田卖高价,可难道买家就没错吗?他们难道不曾实地勘探?还是说,他们一早便知那是旱地,故意做成这笔买卖,等时机成熟,再来讹诈一笔?”
蒯正梁本人并未到堂,只派了个中年管家前来告状。那管家名叫蒯林,年纪四十上下,面皮白净却留着一把络腮胡,一身腱子肉裹在薄衫里,更显得高大健硕。立在堂下,宛如一座活生生的小山。
蒯林闻言,不慌不忙抱拳一礼,声如洪钟:“这位姑娘,此言差矣。我家主人乃是正经读书人,仁义礼智信,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他与荣老爷相识于文人雅集,因志趣相投,才结为知交。此番购置水田,实因家中小姐出阁在即,急需添置妆田,这才未及细察便立据付款——既是出于对荣老爷的敬重,也是读书人之间以诚相待的本分。”
他略顿一顿,目光扫过堂上众人,继续道:“我家主人素不经商,更不屑效仿商贾之流锱铢必较。当时荣老爷称手中恰有水田,主人信其为人,连价都未还,如数支付。原以为荣家乃云州大户,诗礼传世,必重信誉。谁承想……”他冷哼一声,声调陡然转沉,“竟连最基本的‘诚信’二字都守不住!寻常商贾尚且知道一诺千金,荣家自诩书香门第,反倒行此欺瞒之事——岂不令人心寒?”
蒯林虽貌若粗豪,口舌却十分伶俐。一番话层层推进,既点明主人重义轻利、因急而购的初衷,又强调荣家背信弃义、辜负信任之举。厚唇翻动间,字字如枪,句句在理,不但将荣卿敏的质疑尽数挡回,更引得两旁衙役暗自点头。
荣卿敏纵有几分闯劲,终究是深闺娇养的女儿家,不比言梓婋那般在风雨杀伐中磨砺出的老辣。此刻理不直、气不壮,又无实据可凭,面对蒯林这番滴水不漏的辩词,顿时语塞。更何况,她自幼受闺训约束,即便想胡搅蛮缠、强词夺理,也拉不下这个脸、做不出这等事。
张如彦见荣家这边词穷,也不等荣卿敏反应,又一记惊堂木,朗声宣判:“查荣氏一族,以旱地充作水田,欺隐田粮,牟取暴利,实犯《大明律·户律》‘田宅欺隐’之条。依律:凡欺隐田粮者,亩数入官,追征赃银。今判——荣氏悉数归还契价银两,涉讼田产全数没官,发归蒯氏管业。原立买卖文契即日焚毁,永为废纸。着户房书吏即日张榜晓谕,决不许违!”
“大人!”荣卿敏闻言急声阻拦。
“大人英明!”蒯林同时出声谢恩。
“大人,不可,不可!”荣卿敏再次挣脱母亲的拉扯,疾步奔至张如彦面前,却被有所准备的衙役用水火棍给拦住了。
张如彦站起身准备离席,听到荣卿敏的动静,皱眉朝她道:“本官念你年纪小,不与你计较,若是再啰嗦,二十板子,自己去外面领受去。你个在室女,名声还要不要了,自己掂量!”说着甩袖离去。
“大人,大人!”张如彦将荣卿敏的呼喊彻底甩在身后。眼见张如彦走进后堂,荣卿敏泄了一身的精气神,她推了一下架在身前的水火棍,恶狠狠地看向蒯林,那眼神根本就不似一个小姑娘该有的,阴森恶毒,带着极强的攻击性,让优哉游哉的蒯林感到一阵恶寒。
“你,你什么眼神?”蒯林这么大块头的男人,迎着荣卿敏的目光,竟然有一时的结巴。但又立马想到自己是获胜方,立马又壮了气势道:“大人明察秋毫,已经判下。我家主人,心慈仁善,不愿过多计较,只要你们如数归还购田银钱,这事就罢了。你还想怎的?”说着就自顾自地甩袖子要离开,一副不想和你们有过多纠缠的态度。
荣卿敏疾步追出去,在衙门口截住蒯林,胸中怒火灼得她嗓音发颤,却字字如钉:“所以,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我家那几亩不值钱的旱地吗?蒯正梁不费一分一毫得到又如何?”
蒯林完成了任务,急于回去交差,并不想继续搭理荣卿敏。碍于男女之别,自己侧身绕过荣卿敏就要走。荣卿敏此刻被怒火冲昏了脑袋,是对蒯正梁卑劣算计的痛恨,是对父母愚昧贪财的羞愤。这些情绪此刻拧成一股失控的力,让她不管不顾地伸手拽住了蒯林的衣袖,引起了众人围观。
“诶,你这个小姑娘,有没有廉耻!”蒯林一个男的怕什么,荣卿敏豁得出去,他就更豁得出去,立马就扯开嗓子嚷了起来,“光天化日,又是衙门口,你拉扯我一个老爷们儿做什么!还是书香门第呢!学问都读到哪里去了?”
闻声追出来的荣帆夫妇见女儿如此失态,慌忙上前硬将她拽回。荣帆将母女两个护在身后,倒是罕见地拿出了些男子气概,朝蒯林道:“走走走,莫要多话!走!”
蒯林本就无意纠缠,他急着回去领赏钱去,于是就着荣帆的话,嗤笑一声,甩袖离去。
“好闺女,我们回去吧,回去吧!”岑氏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哀恳,她哪里还不明白此刻女儿的愤怒。孩子是她生的,她不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吗?卿敏和卿文是双生,但处处比哥哥要强,脑子也灵活,小时候跟在哥哥身后读书,也是比哥哥念的好,要不是个女儿,就是上考场,也是比得过一众读书人的。奈何家道中落,心气高的她,不到十二岁就接过了管家的钥匙对牌,自己在摸索中管理一大家子的吃喝。
她的女儿真的是很优秀很优秀了。
此刻岑氏在面对暴怒的荣卿敏时,不敢高声斥责,而是带着母亲不该有的讨好和乞求。荣卿敏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裹挟着怒火,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她猛地甩开母亲的手,那动作里带着全然的憎厌——不只是对蒯正梁,更是对眼前这对将她、将这个家推向如此境地的父母。
她不再看他们,转身拨开人群,脊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心上。岑氏瘫软地倚着荣帆,望着女儿决绝的背影,眼泪瞬间爬了满脸。
隐身在人群中的书语,戴着大大的围帽,无声地勾起唇角,悄然退出了这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