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卿敏不似言梓昭有诸多顾忌,此刻她是真真切切想要书语的命——不计后果,只想以她的惨痛,换自己片刻的安宁。
她出身书香门第,往上两代,荣氏也曾出过高官,有过嫁入顶级豪门的贵女。可叹到了她父亲荣帆这一代,家主之名形同虚设,不善经营,坐视族亲蚕食祖产,空有怨恨,却无还手之力。荣帆一生苦读,到头来功名未就,空担族长虚名;母亲岑氏养尊处优,不通世务,全凭意气行事。曾经云州赫赫有名的荣氏,就这么一年年败落下去,最终变卖祖产,举家迁至应天。
如今,他们不过仗着与言氏这一表三千里的姻亲关系,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骄傲如荣卿敏,怎能甘心?
到了应天,言氏有钱,龚氏有权,即便是已经倒台的钱氏和耿氏,都是他们踮脚也触不到的高门。荣氏?好听些是“书香世家”,难听些,不过是外来的破落户。
他们举家迁来,一为荣卿文拜师科举,二为荣卿敏谋一门好亲。双策并进,只盼重振门楣。
然而现实冰冷彻骨——真正的高门瞧不上荣氏这落魄的门第,更视他们为外来的异类。当地望族结亲,讲的是门当户对,盘根错节,哪里轮得到他们这无根无基的外来户?在应天的这半年,她眼睁睁看着言梓娀周旋于钱、耿两大豪门之间。无论言梓娀本人意愿如何,能被这两家同时看重,本身就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荣卿敏脸上,锥心刺骨地证明了她与真正贵女之间的云泥之别。惊愕与妒火在胸中翻腾,最终淬炼成一股不甘的执念:我荣卿敏,哪一点比不上这应天城里的娇女?她们拥有的,我值得拥有更好的!
可一个人的价值,在她强挤进不属于自己的圈子时,就已定了型。
辗转半年,每逢宴集,她永远只是言梓娀与言梓嫱的陪衬。即便言梓娀两次议亲未成,才名依旧;就连莽撞的言梓嫱,也定了龚家这样的好归宿。
这口气,她咽不下去。
直到荣书语、荣书意两姐妹撞到她手上来——满腔怨气,终于有了出口。
凌虐书语时,一股奇异的快感自心底升起。那掌控他人生死、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满足,如暗夜里开出的毒花,让她沉溺,让她终于在这不堪的世道里,尝到了一丝扭曲的安慰。
书语望着荣卿敏愈发癫狂的模样,心底那点强撑的镇定寸寸瓦解,无声的呐喊几欲冲破喉咙。若是梓婋在此,定不会如此——她越是身处危境,反而越是从容,哪怕表面被折磨得狼狈不堪,也能以言语为刃,步步引诱,从对方失控的宣泄中抽丝剥茧,挖出深埋的真相。可书语终究不是梓婋。她没有那样的胆魄与智谋,也不曾淬炼出那副不屈的筋骨。面对眼前逐渐失控的一切,她只觉得全身力气如流沙般逝去,一股冰冷的绝望漫上心头,甚至在这一刻,死意悄然滋生,如影随形。
荣卿敏朝两个婆子和春芽厉声道:“给我按住她!春芽!”
婆子们应声上前,一左一右将书语强压成跪姿。春芽利落地从腰间解下一条细腰带,手腕一绕,紧紧勒住了书语的脖颈。
荣卿敏站在书语面前,脸上浮起残忍而肆意的笑。就在书语面色青白、呼吸艰难之际,言梓昭终于坐不住了。
“你疯了!还真想当场杀人不成?”他厉声呵斥,话音未落已疾步上前。
在言梓昭大力地拉扯下,荣卿敏歪倒在言梓昭的怀里。她一时愣住,随即又软软倚了上去,一手圈住梓昭的肩头,一手指尖轻点他的下巴,语带缠绵:“表哥,你弄疼我了……”接着凑近他耳畔,吐气如丝:“今日怎么不像那晚温柔?莫非……吃到嘴里,就不当回事了?”
言梓昭脸色一僵,猛地将她推开,不管她是何反应,起身举杖就朝春芽挥去:“滚!没规矩的东西,也敢在我这儿喊打喊杀!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的地方!”
猝不及防的一拐杖将春芽打懵了,她手上的力道立马松懈下来,让逐渐没有知觉的书语得到了一丝的喘息。还未等荣卿敏做出下一步动作,只听得大门“哐当”一声被踹开,沈娉婷带着刘氏还有陈氏都出现在门口。
沈娉婷一马当先:“书语!”沈娉婷惊呼着扑上前,抱起奄奄一息的书语连声呼唤。
刘氏也紧跟着进来,看到书语的惨状,顿时惊吓不已,后退一步,撞在跟进来的陈氏身上:“大嫂,大嫂!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陈氏也被眼前的情状吓了一跳。
陈氏绕过刘氏,缓步上前,微微俯身看向沈娉婷怀中的书语。见那孩子虽气息微弱,却仍有一息尚存,她心头稍定。她转而望向言梓昭与荣卿敏——梓昭面容看似平静,眼中却凝着一层寒霜,唯有身侧微颤的手泄露了他此刻的不安;而荣卿敏则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见半分紧张。
陈氏心中疑云丛生,一时难以理清这其中的纠葛。但她清楚地知道,她的昭儿素来憎恶一切与言梓婋相关的人与事。书语此刻的模样,定然与梓昭脱不了干系。
“这是怎么回事?”陈氏走到言梓昭身边,低声问道,暗中握住了他的手,轻轻一捏。
言梓昭回望母亲,母子目光相接的刹那,他便明白了她的用意。他斟酌着开口:“娘,没什么大事。我与表妹在园中偶然发现书语倒地不起,身上带伤,人也昏迷不醒,便命婆子将她送来此处,正要请府医前来诊治。不想还没来得及请大夫,你们就都到了。”
沈娉婷闻言,立即追问:“从书语被小丫鬟带离席至今,已过一个时辰。今日言府宾客云集,人来人往,若真如大公子所言,书语受伤倒地,为何府医迟迟未至?她究竟是如何受的伤?那个带走她的小丫鬟又在何处?”她说着环顾四周,却发现春芽早已不见踪影。
“沈掌柜许是心疼书语,一时记岔了,何曾有过什么小丫鬟呢?”荣卿敏唇边含着一抹浅笑,语气温软,神情恳切,方才那股冷厉之气竟在转瞬间褪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她此刻立在原地,姿态从容,眉目间尽是良善与关切,若非那片刻前的狠决尚残留于众人心头,几乎要教人以为她本就是这般温婉模样。
荣卿敏缓缓蹲下身,与书语平视。她手中那方绣着繁复缠枝纹的帕子,毫不避讳地贴上书语染血的面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名贵瓷器。阳光透过窗棂映在她温婉的侧脸上,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世家千金的端庄得体。
然而当她俯身靠近时,那压低的嗓音却如毒蛇吐信,清晰地钻进书语和沈娉婷耳中:“书意未婚流产。若不想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最好想清楚该怎么向众人交代。”
沈娉婷闻言猛地攥紧双拳,眼中怒火几乎要化作实质刺向荣卿敏——书语这一身伤痕,除了她还能是谁所为?
就在沈娉婷要发作的刹那,书语冰凉的手突然死死扣住她的手腕。那力道微弱得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书语艰难地抬起头,用尽最后气力扬声道:“是……大公子说得对。是我自己不慎摔倒,幸得大公子与表小姐出手相救。”她的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地传遍整个院落。
在众人视线的死角,书语微眯的双眸中翻涌着滔天恨意,如淬毒的银针直刺荣卿敏始终含笑的容颜——那眼神在说:希望你能笑到最后。
荣卿敏美目流转,从容接住这道目光。四目相接的刹那,她眼底掠过一丝胜券在握的冷光,宛若在回应这场无声的战书:那就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