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查分这日,林石榴被万雁鸣拉到了万家。
客厅里,窗帘紧闭,只余电话机旁一盏落地灯投下昏黄的光圈。
万父和万母分坐沙发两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像绷紧的弦。
“手机信号不稳,座机保险些。”
万雁鸣解释着,神色有些紧张。
石榴点点头,挨着他坐下,目光扫过万父略显疲惫的脸和万母紧抿的唇。
她知道,这看似“整整齐齐”的一家三口,内里早已分崩离析。
就在前日,离婚协议签了,财产分割清了,万雁鸣选择了父亲——这个家,只剩最后一点形式上的体面。
座机摆在茶几上,像个沉默的见证者。
万雁鸣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裤缝上蹭了蹭,泄露了一丝紧张。
这两年的冷战和最终的分离,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接受,可这一刻,在父母同时在场等待他人生重要结果的氛围里,那种无处安放的失落感又悄然漫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向石榴的方向靠了靠,汲取着身边唯一真实的暖意。
“石榴,你先查吧。”
万雁鸣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他拨通了声讯号码,动作郑重得近乎仪式化,然后将话筒递给了石榴。
石榴接过话筒,定了定神,依循语音提示,清晰地输入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
短暂的等待音后,系统平稳的女声开始播报成绩。
当语文分数报出——比她预估的高了整整十分——石榴的心便彻底落回了实处。
总分比估分高出二十分,中山大学的大门,已然向她敞开。
“怎么样?”
万雁鸣盯着她,眼神急切,手里捏着的笔在空白纸上悬停。
“稳了,中大没问题。该你了。”
石榴放下话筒,对万雁鸣笑了笑。
其实她心里也略有遗憾,自己没有冲一冲,但自己求的不就是个稳么……
“我……应该也差不多。”
万雁鸣嘴上应着,喉结却滚动了一下。
他重新拿起话筒,刚想拨号,万父和万母的目光已齐齐聚焦过来。
他动作一顿,索性按下了免提键。
冰冷的电子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一项项报出分数。
万雁鸣紧盯着电话机,指节微微发白。
随着分数逐项报出,尤其当总分“五百六十分”清晰落地时,紧绷的空气终于松动。
万母猛地捂住嘴,眼泪瞬间滚落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激动:
“稳了!儿子稳了!肯定能录上!”
“嗯,”
万雁鸣的声音有些发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艺术类本科线按普通本科的百分之六十划,这分数应该够了。”
“岂止是够,”
石榴由衷地为他高兴,声音轻快,
“说不定还是你们学校的状元呢!”
万父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好!好小子!”
然而,那笑容深处,一丝难以掩饰的遗憾终究没能藏住。
他张了张嘴,目光掠过万雁鸣,又瞥了一眼沙发另一端的万母,最终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诸如“早知道能考这么好,当初何必选艺考”、“这分数上重点大学都够了,可惜了专业”之类的念头,终究没再说出口。
他只是重复着:“好,真好……以后就是大学生了。”
万雁鸣清晰地捕捉到了父亲眼中那抹遗憾。
心底那点刚刚升腾起的喜悦,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是解脱,是对自己过去迷惘的懊悔,是对另一种可能性的想象带来的刺痛。
如果当初没转学?
如果没失去信心?
如果自己能再努力一点……
是不是此刻,他就能和石榴站在同一所大学的门前?
他甩甩头,把这无用的假设驱散。
事已至此,所有遗憾,也算圆满。
万父站起身,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你俩都考得好,是喜事。走,咱们去外面吃顿好的,好好庆祝庆祝!”
他顿了顿,看向万雁鸣,语气变得郑重,
“明天我就回广州了。儿子,你是跟我一起过去,还是……”
“我先在家,陪陪我妈。”
万雁鸣的回答没有犹豫。
“行,你大了,自己拿主意。爸那边随时欢迎你,反正石榴以后在广州念书,你少不了要过去。”
万父说着,从随身皮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手机盒和一张银行卡,递给了 万雁鸣。
“手机是新的,自己去办张卡,以后联系方便。这卡里存了学费,够用。以后生活费,我每两个月打一次。”
他特意强调了一下时间,
“省得你小子半年都不给我个信儿,打钱的时候,总能让我知道你还好吧?”
万母一听生活费周期,眉头立刻蹙起:
“两个月一打?你当爸的那么忙?万一忘了呢?儿子……”
“忘了就让他打电话提醒我!”
万父的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被质疑的不快,
“正好!免得他没事从不主动找我!在东北那会儿……”
“你怪孩子不找你?你想想你自己……”
眼看熟悉的火药味又要弥漫开来,万雁鸣一把接过手机和银行卡,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耐烦,打断他们:
“行了!婚都离了,还吵?”
他把东西塞进口袋,语气冷淡下来,
“爸,我还想要台笔记本电脑。”
“这个……”
万父愣了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看。等你什么时候去广州,爸带你去,你自己挑,看好哪个买哪个。”
“行,”
万雁鸣干脆地应下,拉起旁边一直安静看着他的石榴,
“那你俩……该聊的接着聊?我俩先出去了?”
“不是说好一起吃饭庆祝的吗?”万父有些错愕。
万雁鸣脚步没停,只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声音闷闷的:
“算了,跟你们吃……那叫散伙饭还是庆功宴?咽不下去。走了。”
他几乎是拽着石榴快步离开了令人窒息的客厅,以至石榴只来得及仓促说了声再见。
——
门在身后关上的刹那,楼道里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万雁鸣才仿佛重新活过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下了楼,傍晚的风带着一丝燥热拂过脸颊。
石榴停下脚步,轻轻拉了拉万雁鸣的衣袖,声音温和:
“万雁鸣,要不……你还是回去?跟你爸爸妈妈好好吃顿饭?”
“有什么好吃的?”
万雁鸣松开手,语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厌倦,
“三句话不到就得翻旧账,何必呢。”
他掏出那张崭新的银行卡,对着阳光眯眼看了看。
“也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钱,这就是我的父爱了。”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把银行卡揣回兜里,目光落在石榴担忧的脸上,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依赖,
“以后……我就只有你了,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