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年年。
这两日,时光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像是被蜜糖浸透了,黏稠而甘甜地流淌在小小的病房里。
林石榴和万雁鸣像两块终于找到彼此的磁石,紧紧黏在一起:
分吃一碗医院食堂寡淡的粥,也能吃出山珍海味的滋味;
挤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头挨着头看同一本杂志,呼吸交缠;
天南海北地聊,从初识的糗事聊到对大学的憧憬,仿佛要把错过的两年时光,一股脑儿全补回来。
最初的羞涩和试探早已褪去。
石榴骨子里那个“野小子”的本性渐渐释放,她不再是高冷话少的学霸,而是会故意抢走万雁鸣最后一块苹果,会在他打盹时用发梢挠他痒痒。
万雁鸣那点胆大活泼,在她古灵精怪的小手段面前,常常只有缴械投降的份儿,被逗得脸红脖子粗,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心情畅快,身体也争气。
万雁鸣恢复得飞快,那场来势汹汹的支气管炎,仿佛只是嗓子眼儿里的一场小小风波,咳出来,烧退了,便彻底偃旗息鼓。
阳光重新回到他脸上,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清朗。
到了第三日,医生终于点头,可以出院了。
几乎是同时,万父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显然已得知丈母娘病危的消息,此行专程来接儿子回柳树镇见老人最后一面。
当他神色严峻地推开病房门时,正撞见石榴和万雁鸣头碰着头,不知在低声说笑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年轻飞扬的脸上。
万父的目光在石榴身上短暂停留,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径直开始张罗:
“石榴,你帮小鸣收拾一下东西,我去办出院手续。”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旅途的疲惫和沉重的心事,
“一会儿我先送你回去,再带小鸣回柳树镇。”
“爸,”
万雁鸣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我想让石榴跟我一起去看看外婆。”
万父的动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再次投向石榴,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沉默了两秒,才道:
“那你俩先商量下吧。”
说完,不等万雁鸣再开口,便转身快步离开了病房,背影显得有些仓促。
空气里留下短暂的凝滞。
其实从进门那刻起,两个年轻人的情愫在万父面前就无所遁形。
万父也知道,是石榴在医院照顾了他儿子几天。
然而,对于这段恋情,他的态度显然并不热络,甚至带着疏离。
他并不赞同。
但万父也很清楚自己在儿子心中早已威信扫地,任何反对都只会激起更强烈的逆反。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不干涉、不表态。
此刻,他忧心如焚的是病危的老岳母,更忧心的是儿子即将踏入的那个浮华喧嚣、吉凶难料的圈子。
在他眼中,石榴是个好姑娘,干净纯粹。
可自己儿子一旦走进那个五光十色的“娱乐圈”,未来会遭遇多少风雨诱惑?
两个年轻人此刻的浓情蜜意,在那巨大的未知面前,显得何其脆弱?
何况……他已从林二姐那里得知,石榴报考的是中山大学。
天南地北,关山阻隔,这段感情又能维系多久?
柳树镇此刻想必已是愁云惨雾,亲戚们聚在老宅里,守着弥留之际的老人。
这种时候,让一个未过门的女孩儿过去——对石榴的名声,未必是好事。
这些顾虑,万父不好明说,只能把选择权看似交还给了石榴自己。
石榴迎着万雁鸣期待的目光,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万父的面冷心热,她多少能感受到几分善意。
这对夫妻,一个面热心冷,一个面冷心热,倒是生了个面热心也热的儿子。
但她此刻不想考虑那些世俗的衡量和可能的后果。
万雁鸣的外婆,那位白发苍苍却勤劳慈祥的老人,那双洞察世事却充满温暖的眼睛,那夜推心置腹的交谈……
她记得。
这份情谊,比什么都重要。
“大雁,我陪你去。”
石榴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
车子驶入柳树镇,空气都仿佛沉重了几分。
万家的老宅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和浓浓的药水味。
外婆躺在里屋的床上,已经接近昏迷。
枯槁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她两天水米未进了,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的游丝。
家人请了诊所的医生,只给挂了两瓶维持生命的营养液,不再折腾去医院,只静静地守候着,等待散落在外的亲人一个个归来,见上最后一面。
万雁鸣,是最后一个赶到的。
他冲进昏暗的里屋,看到床上那瘦削得几乎脱了形的身影,瞬间僵在原地。
巨大的震惊和迟到的悔恨攫住了他——他竟不知外婆已病重至此!是自己来得太晚了!
喉咙里猛地爆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
“外婆!外婆!”
他扑到床前,声音哽咽破碎。
令人意外的是,已经好几天认不得人、意识模糊的外婆,此刻竟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浑浊的眼睛。
那目光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聚焦在万雁鸣泪流满面的脸上。
“小鸣……”
老人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考上……大学了?”
“嗯!考上了!外婆,我考上了!”
万雁鸣用力点头,眼泪滴落在老人枯瘦的手背上。
“好……孩子……”
外婆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石榴默默地站在万雁鸣身后,心被这一幕紧紧揪住。
她也不由自主的蹲在床前,哽咽的叫了一声外婆。
外婆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辨认的微光。
然后,老人枯瘦如柴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在石榴搭在床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那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随即,那微睁的眼眸缓缓阖上,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就此归于永恒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