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往前窜了一小段,发现博德没追上来,回头发现,金毛大狗正对着这片雪夜怔怔出神,连雪花落到了鼻子上悄悄融化了也没反应。
这片林地正处于夜晚,天空却不是黑色的,而是在极深的钴蓝色和午夜蓝之间过渡。燃烧者的夜间自我正光秃秃挂在天空,稀疏的树木身上那些棕黑色的枝条干干瘪瘪,不足以遮住头顶,万里无云。
不知道何处飘下的雪花,一路经过高天酷烈的罡风,飘了很久很久,直到贴近地面时,慢悠悠地落下。
这块小小的晚间落雪林地,像是被捧在手心的雪景球。
博德不由得看呆了。
直到巨狼蓬松的尾巴扬起,撩动地面的积雪,轻轻拍在博德身侧,冻得博德一激灵。
动起来。
罗曼没有说话,但是博德知道他的意思。
动起来。不然太冷啦。
好哦。
于是他们继续刚刚未完成的互相追逐。
夜色沉沉,燃烧者哑火的当下,倒不如说这些雪花在发光。林地被柔和的雪光笼罩,天上的不见云气,仿佛将整个世界被保存进一片安静的梦境,由雪的纯白、枯树的皴黑与深浅不一蓝色铺就。漫天雪花缓缓飘着。偶尔一阵微风拂过,抖落枝头积雪,唤来有暗处细碎植被的沙沙作响,如林地的低语。
一道沉稳而轻捷的灰影自林中掠出,踏雪无声地绕过几棵杉木,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足印。巨大的灰狼,肩高接近他人形的胸腹,毛发浓密,四肢下端几乎和一地积雪融为一体。在月光与雪反射的光晕中,它最外侧的绒毛边缘泛着淡银色光泽。它的步伐轻盈而警觉,耳朵高高竖起,鼻子微微翕动,时不时停下,等待身后的受邀者熟悉林地的环境。
“噗嗤”一声,另一道身影从一坨雪堆中探出头来,是一只金毛大狗。它那金黄浓密的毛发仿佛即使在晦暗的晚间林地也依旧像是一团微光,在巨狼的眼中鲜明活跃、温暖动人。与灰狼的沉稳不同,金毛充满了好奇。它发现了灰狼的身影后,立刻兴奋地摇晃尾巴,在雪上划拉出几条沟壑,然后一个箭步跟上。
金毛甚至没管额头和鼻子上从雪堆钻出留下的积雪,它用力刨起前方的雪堆,扑腾着奔向灰狼,嘴张得大大地,露出粉红的舌头,发出带着喘息的兴奋呜咽。两者在雪地中央相遇,彼此的身体轻轻撞击然后一触即分,它挑衅地歪着脸看向灰狼,往另一个方向窜去。
而巨狼只是无奈地摇摇耳朵,他们开始绕圈追逐,动作敏捷,时不时有着看似攻击实则玩闹的互动。金毛尝试一个急刹车咬住灰狼的尾巴,被对方灵巧一闪躲开,当然,灰狼很宠溺的将尾巴递给金毛,但是对方并不领情。
金毛便改为跃上灰狼的背部,前爪搭在它的肩膀上。灰狼身体一沉,但并不挣脱,而是轻轻转身,用鼻子推了推金毛的侧腹,甚至舔了一下它垂下的耳朵。
两者翻滚在雪地上,扑打、轻咬、咕哝、舔舐、翻腾、打滚。雪花被搅起飞扬,两只犬科的四肢踢踏着白雪,像两团毛茸茸的金色、灰色团块不断碰撞。灰狼有时候故意露出牙齿靠近金毛的脖颈,但却只是在毛发间虚咬轻撕,金毛则调皮地反咬灰狼的下颌,然后再一次彼此滚作一团,顺着林地的一个小坡滚下,留下一长串的轨迹。
玩耍过后,他们短暂停歇,鼻尖对鼻尖轻触。灰狼呼出的气息在冷夜中化作一圈圈白雾,金毛歪头蹭了蹭它的面颊,嘴边挂着雪粒和口水。它们之间没有言语,只有鼻尖轻嗅、耳尖摩挲、尾巴轻扫雪地后互相拍击。
此时的林地,落雪正在变小,颗粒分明,晶莹剔透如宝雨缤纷。枯树静静伫立在它们周围,积雪的反光柔和,而天空黑压压沉了下来,好像天地间只有这两只犬科动物的气息尚且温热。他们最终并排卧倒在一棵被雪压弯的老树下,灰狼圈起尾巴护在金毛身侧,而金毛蜷起身体,试着把头压到灰狼的脖子上,对方不是很乐意,反而是把自己的脑袋压了回去,金毛挣扎无果,叽里咕噜着什么然后服贴地闭上眼睛。
“这儿是哪啊。”博德嘟囔着。
罗曼嗅了嗅,觉得爱人身上的苦闷抑郁的味道消散得差不多了,于是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他回答道:“一小段我的记忆,也是属于终寒的记忆,极其真实的幻觉,被保存的一小段时光。现在它向你敞开了大门。”
“你的记忆?”
“嗯哼,跟我来。”
博德感觉下巴处被大而毛茸的尾巴尖扫过,接着睁开眼就看到罗曼一步步走向树林深处,于是他嘿嘿赶上。
这越是往里走,树木反而越是稀疏,直到前面露出一片平坦的空地。
“嘘~”罗曼停下脚步,转过狼头做了个鬼脸。
博德连忙点头,静悄悄在雪里打了个滚,沾了一身保护色,然后才在罗曼憋笑的表情里晃晃悠悠凑上前去。
前面的雪地上,蹲着一只小小的白狼。
‘那是你?’
‘没错。那个时候我还很小。’
小罗曼侧对着两兽,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不一会儿,他睁开眼,白色的道途之辉在眼中不稳定地乱窜,连带着身上的毛发都变得没那么洁白了。小狼的脸上更是显出几分痛苦之色。
罗曼制止了博德上前的动作。
小白狼晃了晃脑袋,再次闭上了眼,不过这次坚持的时间更短,他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你在干嘛呢?’
‘那个时候我才第一能级,第一次对铭记道途产生怀疑。’
当我们在谈论铭记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我们永远也记不住全部。我们记住的不是果实本身,而是它的外表、颜色、汁水丰富的甜腻、清脆的口感;倒是雕塑、画作、诗篇、乐章、歌剧、故事、史册,这些东西的内容我们能够尽量全面地记住。
但创作者想表达什么,恐怕连创作者本人都说不全。
铭记之举就是如此徒劳无功啊。
‘我当时在想:我甚至记不住这片夜间落雪的林地,又如何更进一步呢?’罗曼嘴上说着,眼里满是怀念和释然。‘当时我还是太好高骛远了。’
博德的注意力倒是放在了一些奇怪的地方:‘也就是说,这不是你亲自保存的记忆?’
‘终寒家有保存每一代人珍贵回忆的习惯。家长不可能在我这么小的时候就放我一个人半夜跑到外头,对吧?这是我的哥哥们保存的。’
‘何物塑成我?而我塑成何物?这北地静谧的落雪中,稀疏林木的环绕下,我第一次对铭记道途产生怀疑,家人却认为这是促进我蜕变和成长的关键时刻之一。’
‘正统的路子,随着能级提升,铭记道途的超凡者能级从低到高,便是选择铭记之手段、践行铭记之举、达成铭记之功业。’
‘但我觉得,铭记可以不那么客观刻板。’
从见到你之后,我觉得“真”之外,“善”和“美”同样重要。这句话罗曼说不出口,他感谢兽亲给予的厚实毛皮掩盖住了脸上的因为羞涩而涨红充血的样子,却没意识到对于拥有【血】之要素的博德而言,他这样简直诱人至极。
他们身前的小小白狼终于还是昏睡了过去,一旁默默守候的伊万浮现出身影,将幼弟轻轻抱起。更远处的亚历山大对着半空点点头,悄悄离去。寄宿着弗拉基米尔一缕意识的寒风飘飞回凛冬堡。安德烈推着罗曼的床赶来,被追上来的米哈伊尔揍了一拳,他们推着床回去了。
“一小段我的记忆,也是属于终寒的记忆,极其真实的幻觉,被保存的一小段时光。现在它向你敞开了大门。我觉得......你也不算外人了,对吧?”
博德看着狼兽,看着他的眼睛,其中有莫名的东西在流转不休。
“所以,有什么心事,你也完全可以告诉我。我们还会创造更多的值得保存的记忆,然后吝啬地永远封存,或者慷慨地给后辈们展示。”
“好的。”
博德笑了。侵蚀度就这么悄悄降低了。有他在,自己迟早会消化完这些感触、无力和悲恸,并将这些愈合的伤化作力量。
“但是,今天,就先睡吧。有事情明天再说。”
感觉到身边的金毛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感受到爱人再一次变得精力充沛、干劲十足,罗曼也笑了。
“那就睡吧。”
夜间的林地还在落雪,随着雪花落下,覆盖在两只犬科兽类身上,那些雪花变成了被子,林间的环境慢慢褪去,他们回到了树骸都市的房间里。
两个呼吸慢慢变得平稳而有规律。
两人的【爱】之要素毫无变化,还需要什么更进一步的变化呢?不需要呀。
---呵呵呵......---
某人苦涩地笑了。
星界居屋,柱神观影厅附近的使徒观影厅。不像是柱神可以随意调动观影视角,隐秘道途之外的使徒能看的都是“大事件”,比如“深渊第一次登神然后失败了一半”、“裂分之狼尝试超越神位但是被某狗作妖导致失败”,比如现在,他们正被迫看“过去的匠人们如何给铸炉塑造大举办并再一次大打出手”。
弗拉基米尔皱起眉头:“终寒家的公共记忆被动用了。”
“嗯?”*6
过了一会儿。
“哦~”*6
半晌,祖父轻轻咳嗽了一声:“那只金毛怎么看上去这么大。我是说,罗曼怎么看上去还没那只金毛来得魁梧?”
亚历山大咂咂嘴:“我们的柱神嘛......父亲您也是知道的,啧。”说着摇摇头。“祂可是十分严厉的,往世显然要更严厉。”
安德烈:“没错,经过祂老人家的折磨,(米哈伊尔重拳)啊不是,是悉心教导,瘦点也正常。漫宿不要吃东西,但是老祖宗真的没给他吃东西......也是离谱。”
弗拉基米尔敲敲椅子把手:“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我们北地的男人当然得健壮!博德据说是教国那边来的对吧?这怎么能被比下去呢?”
祖父既然发话了,那么事情就有了定论。这下不管罗曼是被折磨瘦的还是博德自己偷偷吃胖,这个别管,结论就是,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终寒家的幼子罗曼即将被空投一大堆健身任务。考虑到某只金毛的体型体重管理实在是有些失调,罗曼又不像辛德哈特那样靠着身材底子也能稳压博德一辈子,白狼有得忙了。
要怪就怪柱神神血吧!坟茔不努力,罗曼徒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