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冬日暖阳如絮,
宣六六的目光却缓缓从冷峻的年轻男修身上转移到另一头的少年上。
他身后的剑匣很大,背负着的时候更像是一座棺椁,泛着乌金的光,
偏偏他背脊挺直,不曾被压弯半分。
他的神情很是专注,专注到让人一眼便能看出,他此战只为那一把无双之剑!
宣六六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在传功殿上剑道课的时候,
其实比起教授的剑道内容,她更喜欢那样的氛围。
所有同龄弟子都沉浸其中。
这样的专注,很难得......
正和这位姓付的少年一样。
他们为何能如此?
宣六六突然低下头,然后扬起唇,带着几分羞涩和腼腆的笑了笑。
她明白,
因为心中的喜爱。
那么宣六六......你心中装着些什么?
真的只剩下那一条归家之路么?
宣六六没有比这一刻更真切的认知到,
这是一处真实的世界。
台上付乾渊的剑尖终于还是落在裴扶砚的胸前,毫不费力的刺破他的道袍,沾碰肌骨,
瞬间,鲜血冉流!
稍落后一步的,是玄冥剑阵碎,吊睛白虎破笼而出时的一声怒气森然的虎啸!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这一幕,即便裴扶砚今日之战倚仗的并非自己悟出的剑道,但规则如此定自有它的道理,寻常修士也未必能掌握这样一把内含五阶妖兽精魄的宝剑。
二人初始时的比斗也算有来有回,他们自然看的精彩。
几乎没有人听到,被这声虎啸遮掩的,
是宣六六很轻很轻的一声:
“我拒绝。”
人,很复杂。
宣六六一颗心中也装着很多。
除了归家心切,她还有很多修仙界中被冠之以“愚蠢”标签的“正直”和“善良”。
这些根植于骨子中的,无论她身处何地,都改变不了。
宣六六想,其实该如何选择,这个问题很简单,
其实很简单,
她能看出那位姓付的少年对那把汀白剑纯粹的憧憬,
那么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插手,让他与本该到手之物失之交臂呢?
她若应下,对那位姓付的少年并不公平。
宣六六做不出来。
她闭上眼,
在做出决定的这一刻,只感觉一股极致的痛麻感传至全身,四肢像是浸泡在寒水中。
这股冷意只是一瞬,可只是这一瞬宣六六便觉得心神都要被彻底冻结。
这是系统的惩罚。
像是有千万把银针隐没于寒潭中,直往她骨髓中扎!
宣六六咬着牙想,她欣然接受。
宣六六瞳孔涣散,承受不住的她终是眼前一黑,身子一软朝地上栽去。
宣六六很怕痛,平日里哪怕被针扎上一下她都要眼含泪花。
这也是将近十年过去,她觉得自己依旧无法融入修仙界的原因之一,她觉得这种动不动喊打喊杀的世界不适合自己。
但若这份痛楚能换来心安呢?
那她愿意。
神智彻底消失前,
宣六六只听到几声惊呼,
“师妹!”
“这是哪个峰头的师妹!”
“怎么比试看着看着就晕了呢?”
昏聩间,宣六六颤动着眼皮,
她似乎闻到鼻尖传来的一股极清极浅的梨花香,还有拦住自己腰身的轻柔的手。
是谁......
·
擂台上,
裴扶砚站定在原地,付乾渊持着的那柄乌光湛亮的剑距离他的心窍只剩一寸。
致命的威胁兜顶罩来,
他似乎听到了谁说了一句......
“我认输!”
那声音含着几分凄厉和急促,似乎还有些懊悔和羞愤,这三个字无止境的在擂台上一圈又一圈的回荡,刺的他耳膜生疼。
是谁认输了......
裴扶砚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心跳的存在。
是他输了么?
可他怎么会输?
他和寻常修士到底不同,他得元婴真君亲自教导,似为拔苗助长,但他修道天资实在优渥,境界不见半点虚浮,
他是手握人人艳羡的宝剑,揣着满腔登顶的抱负站上擂台的,
这样的自己怎么会输?
一切都停了下来,
长老出手将白虎精魄降伏,付乾渊剑式停止的极为顺畅,他似乎朝自己拱了拱手,可口中说了些什么裴扶砚却听不真切。
擂台上异动消除,可台下欢呼却如江潮此起彼伏,
比起仗着身后两位峰主,貌似战前便已预备剑主之位的裴扶砚,他们更想看到另一位打破既定,实现意料之外的少年赢下这场比试。
他是真正从外门开始,走入众人视野的,
此刻集众人目光于一身,手握汀白的付乾渊在众多杂役、外门,甚至尚未拜师的内门弟子眼中并非只他一人,
他身后是千千万万身在低谷,却意图攀高的自己。
这样的人为何就不能成功呢?
这样的人就应该成功!
裴扶砚耳中只有嗡鸣声不断,他颤着手转过身,看到右侧一众上清峰弟子,
他们眼中盛着些什么?
是鄙夷么?
是嘲弄么?
在那群人后方,是一众积石峰弟子,他们出自那位同他有血脉之亲的男人所掌管的峰头,甚至还曾得他教导,
他今日本该得到所有人的正眼。
可最后......
战果已定,付乾渊已经跃下擂台,只剩裴扶砚一人承受各异神色。
他面色煞白,觉得自己和真实的世界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并不想穿破这层屏障接受现实,
他甚至希望自己永永远远的在幻想中沉沦。
可裴扶砚仍觉得喉间一股腥甜,差点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心跌至谷底前,他僵直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
似要从冷寂的世间寻得最后一丝温暖。
她呢?
她在哪儿?
远处,高山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胡珊额角青筋直跳,她掐碎掌心中躺着的一朵艳红花朵,汁水沾染她的指尖,猩红而粘稠,
胡珊口中只是一遍一遍的重复着:
“废物!”
“废物!”
“都是废物!”
她上清峰的颜面,都丢在这些无能之人手上!
三把古剑,如今竟只剩自己手中一把点尘!
胡珊深深吸了口气,
她并没有搭理擂台上那位想要封闭自己的男修,心中想的唯有一件事:
该如何向师尊交代!
姜丝托了位弟子安置好宣六六,知晓战果后也本不想多在百擂峰上停留,不想目光流转间竟和付乾渊的眼神直直撞上,
姜丝十分真切的看到付乾渊呼吸一滞,战胜后手握汀白古剑依旧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现在眉却皱了起来。
像是想到了什么过往发生的十分苦恼的事。
姜丝:???
付师弟,你还在因为几堵院墙而耿耿于怀么?
姜丝朝他点头示意,转身想走,却不想身后突然有一道声音打破喧闹直入耳中:
“姜师妹?”
姜丝转过头,见有一人正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
正是上清峰大师姐,胡珊。
“你怎么突然出关了?”
姜丝看着面前明显来者不善的女修,朝她拱手施以一礼,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胡珊继续道:
“万知楼曾编有归墟预选一册,其中记载的俱是近日有望结丹争取进入归墟洞天机会的修士,”
“姜师妹也位列其中,”
“怎的今日却出关了?”
她微微绷着脸:“归墟洞天有关肃清道天阁余孽一事,关系重大,任何人都不得轻忽怠慢,”
胡珊终于面上笑容尽失,目中尽是冷意:“今日切磋虽热闹,师妹也不该耽搁大事。”
她自然是厌恶姜玉此人的。
以至于胡珊本该离开,却还是忍不住找上姜丝出这一口恶气。
一听胡珊如此说,原本争选落幕热闹非常的百擂峰顿时安静一片,大家表情都有些古怪的看着状似争锋相对的二人。
姜丝似乎浑然没察觉到胡珊话中的针对,只是回道:
“今日付师弟和裴师弟二人相争,让师妹想起当年与诸位同门同争剑石的旧事。”
她说的轻巧,胡珊却面色陡然阴沉,眉头都忍不住跳了两下。
她为何厌恶姜玉?
因为上清峰的“颜面尽失”就是从当年镜黎师妹同面前女修争石失败后开始的。
姜玉此时当面提及,胡珊如何能不动怒?
胡珊动了动唇,刚想说些什么,却听有一五官青涩的女修壮着胆子大声道:
“静宜师叔,突破一事尽看天时地利人和,姜师叔即便有心,也难以一力掌控。”
姜丝看向那人,竟是先前从云州回宗时在山门玉阶上看到的年轻女修周筌。
和一位门中金丹修士如此说话显然需要不小的勇气,周筌握着双拳,十分用力才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
姜丝朝她莞尔一笑,眉眼间显露的刹那旖丽让人心惊。
姜丝随即转头对胡珊道:
“道天阁之事关乎九州众人,名额不管被我人族何股势力所得,都会为清肃一事出尽心力,”
她面不改色的说着冠冕堂皇的大话:
“我如此,九州同道中有志之人亦是如此,”
“我一人又谈何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