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周前从花葵的花店收到那盆粉玫瑰,这里就成了荔枝每日必来的地方。
每当荔枝跑完一天的所有单子,即使爪子冻得发麻,但她还是坚持每天绕远路来这里。
冬日的暮色来得早,花店橱窗里透出的暖黄灯光在雪地上投下一方明亮的格子。
“花葵!我来了!”推开店门的瞬间,迎客铃叮当作响。
荔枝熟练地抖落身上的雪,店里暖气开得很足,如果毛上还有雪的话融化之后就会变得很难打理。
“是荔萄啊。”花葵从柜台后慢慢踱出来,尾巴因愉悦而轻轻摇晃着,步伐比往常更迟缓,后腿几乎是在地上拖行。
“今天比往常晚了半小时呢。”
“接了趟远单。”荔枝把冻得发红的爪子凑到暖气片旁继续说道,“城南边那家新开了家蛋糕店,运费给得特别大方。”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没提为了这单她在冰天雪地里等了两个小时,爪子都快冻僵了。
“呵呵,年轻就是好,有活力。”
“那可不,我现在可还有力气来帮您的忙呢。”荔枝踮起脚取下最上层的水壶,动作熟练得仿佛这是她的第二个家。
这两个星期以来,她已经记住了每盆花的位置,连花葵摸索时碰倒的工具都是她帮忙扶起的。
花葵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笑容,她摸索着从柜台下取出一个保温杯,动作熟练地泡起了花茶:“忙完之余也别忘了休息,来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经过了这么久的相处,荔枝与花葵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
起初的她只是怯生生地请教养花技巧,后来渐渐变成分享送货途中的见闻,再后来——她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
只是每次当她说漏嘴时都慌忙改口,却没发现花葵早就从她生涩的谎言里听出了真相。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逐渐玻璃上凝起雾气。
荔枝愉悦地用爪子画了朵小花,随后对着身后的花葵忽然开口:\"花葵,其实……我不叫荔萄。\"
年迈的猫精整理花束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忙手里的活计,仿佛只是听到一句平常的话。
见花葵似乎没有太过惊讶,荔枝就好似找到了个宣泄口般,把自己的经历全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我其实是麒麟,是从北方的麒麟庙逃出来的。
车是借的,名字是假的,连爪机都是用第一笔赃款买的。”
她自嘲地笑了,仿佛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你看我厉害吧?一只麒麟独自在人类城市闯荡,没靠任何兽活到现在。”
花葵放下了爪中的花束,她浑浊的眼睛朝向声源,脸上依旧带着那仿佛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微笑开口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荔枝迟疑片刻后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说过花也有心,那我想…也许你能听懂。”
花店内暖气声嗡嗡作响,各色花朵散发的香气充斥了整个房间。
荔枝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她讲起石墩上的积雪,讲起葡萄偷偷摘给她的梅花,讲起那个雪夜撞开的大门。
语气越来越快,爪子不自觉比划着,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孤独一次性倾倒干净。
说到激动处,她甚至站起来在狭小的店里踱步,还一边看向花葵的脸像是在期待些什么一样。
“…所以你看,我根本不需要什么麒麟庙。”她挺起胸膛,用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能自己送货,自己赚钱,自己...”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因为花葵摸索着握住了她的爪子。
那双布满老茧的肉垫温暖而又粗糙,轻轻包裹着她依旧没怎么回温的爪子。
“可是你很寂寞吧?”花葵轻声说。
荔枝的身子僵住了,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一样。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反驳的声音。
“就像株仙人掌一样,浑身是刺却说不需要水,明明渴望被爱,却偏要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每次说‘我很好’的时候,耳朵尖都在发抖呢。”
“我…我才没有!”荔枝猛地站起来,她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却依旧为自己辩驳道:“我能独自生活这么久就是最好的证明!你知道我经历过多少!你说我耳朵尖在发抖,可是你根本就看不见!你又是这怎么…怎么……”她的声音开始发抖,爪子死死攥着花葵握着自己的那只爪子。
“那你为什么天天来我这里?”
她这句话仿佛让这个嘈杂的世界都瞬间静默了般,失去了一切声响。
荔枝张了张嘴,玻璃上倒映出她瞪圆的眼睛和竖起的耳朵,她像个被戳破谎话的孩子。
她突然意识到,这两个星期来,自己在这个小花店里度过的时间比在自己公寓还多。
每次送货时连路过都要假装不经意地朝橱窗里瞅一瞅,收工后哪怕绕远路也要来坐一会儿。
她记得每盆花的位置,知道花葵最爱的花是向日葵,甚至会注意到老猫每天下午的三点左右她都会拿出一个录音机,然后不断地对着它自言自语。
不知不觉中,她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已经超越了朋友一样,就像荔枝知晓她的一切,而她那浑浊不堪的眼睛又好像能看穿自己一样。
\"我...我只是...\"
花葵打断了荔枝说道:“上周四你借口‘请教怎么养多肉’,结果聊了两个小时你遇到的无理顾客;大前天你说是来我这买营养土,最后又帮我整理了一下午货架;昨天...”
“够了!”荔枝大喊了一声,“你…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靠自己活到现在,我才没有寂寞!我就是我!我谁也不需要!”
“可是坚强的孩子也会哭啊。”无论荔枝的话有多么刺人,花葵的声音却总是带着那么几分温柔:“就像再耐旱的花也需要浇水,不然她总有一天会枯萎的,不是么?”
荔枝再也没法忍受花葵的语言攻势了,她逃跑般地撒腿就跑,仅留下了店内孤身一兽的老猫。
她没听见身后花葵的叹息,也没看见老猫眼角溢出来的点点泪珠。
她只知道外面的风雪是多么的寒冷,而同样孤身一兽的自己显得又是多么的狼狈。
……
荔枝离开后没多久,一位穿着西装的男人带着一群工人来到了花葵的店里。
她是这间房的房东,而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显而易见。
“花女士,很抱歉在这个时间打扰…”房东摘下帽子,露出歉意的表情,“合约已经到期了,您没能按时交上房租,所以,请您离开吧。”
花葵平静地拉开抽屉,取出早已备好的钥匙:“我都整理好了。”
她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帮子人类,却又仿佛没有在看他们一样。
工人们开始轻手轻脚地搬运花架,而花葵则由房东亲自搀扶上车。
车上的她一言不发,似乎早已接受了属于自己的命运。
“您…不说点什么吗?”
“不说啦……只是有点遗憾。”
“您在遗憾什么?”
“遗憾……没能再多陪陪那孩子啊。”
夜色渐深,荔枝把脸埋进枕头中熟睡着,窗台上的粉玫瑰无声地飘下了一朵花瓣,像是它流下的一滴泪。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花店里的最后一盆向日葵也被小心翼翼搬上了车,那朵永远朝着阳光的花,此刻正静静躺在货车车厢中,陪这位垂暮之年的牢猫驶向城郊的福利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