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薨了,所有人都以为,痛失挚爱的皇帝陛下会勃然大怒,会血洗太医院,会悲痛欲绝,会崩溃疯狂……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赵樽出奇的安静,他站在那里,背对着众人,面向书案,一只手紧紧按在摊开的锦帕和那张决定命运的纸条上。
他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殿内求饶声、悲泣声、婴儿啼哭声混杂一片,如同一个沸水翻腾的鼎。可他像是置身于另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
过了许久,许久……
在一片混乱与绝望的喧嚣声中,赵樽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的脸上,没有预料中的雷霆震怒,没有撕心裂肺的悲痛,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
那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平静得近乎于诡异,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刚才看那一眼纸条的瞬间被彻底抹去,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死寂。
他目光空洞地扫过跪了一地、抖如筛糠的御医们,掠过悲痛欲绝的母后和妹妹,最后,落在了凤床上那抹安静沉睡的身影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像是疲惫到了极点。
然后,他抬了抬手,动作有些僵硬,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地开口,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喧闹。
“都出去吧!”
众人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樽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所有人……都出去。”
御医们如蒙大赦,又难以置信,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后,连滚带爬、争先恐后地退出了寝殿,生怕晚了一步,痛失挚爱的陛下就会改变主意。
太后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担忧地唤道:“樽儿……你别太伤心……保重龙体要紧啊……”她看着儿子那副失魂落魄、仿佛灵魂都已随皇后而去的模样,心如同刀绞。
赵灵儿也哽咽道:“哥……”
赵樽没有看她们,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韩蕾身上,只是再次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疲惫:“母后,灵儿……你们也出去吧。让朕……单独陪陪她。”
太后看着他紧握在手中的锦帕,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抹着眼泪,在赵灵儿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内室,并让人轻轻带上了殿门。
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偌大的寝殿内,瞬间只剩下赵樽,和床上仿佛只是熟睡了的韩蕾。
炭火依旧噼啪作响,映照着他孤寂挺拔却又仿佛瞬间佝偻了几分的背影。
他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到床边,如同一个提线木偶。
他缓缓坐在床沿,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描摹着韩蕾冰冷的眉眼、鼻梁、嘴唇……动作小心翼翼,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绝望。
然后,他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韩蕾毫无生气的额头上,闭上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滴落在韩蕾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湿痕。
赵樽紧紧握着那只锦帕,仿佛握着世间最后一缕浮萍,里面包裹着锁情扣的残骸和那张写着“缘尽则散”的纸条,硌得他掌心发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缘尽……则散?”他低声呢喃,如同梦呓,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与……一丝不肯认命的执拗,“丫头……我不信……我不信我们的缘分就这么尽了……”
“你答应过要陪我一辈子的……一辈子那么长,你怎么能……先走?”
一滴清泪落在韩蕾的额头上,赵樽用手指轻轻抹去,吸了吸鼻子:“无论你去了哪里,无论是上天入地,还是碧落黄泉……我都一定会想到办法……把你带回来。”
空荡的寝殿里,只剩下帝王低沉而执着的誓言,在温暖的空气中缓缓回荡,缠绕着那仿佛已然逝去的芳魂,久久不散。
他不信。
这简单的两个字,如同在死寂的荒原上点燃的微弱星火,支撑着他几乎要随之碎裂的魂魄。
他不信韩蕾就这样走了,因为这里有他,还有孩子。
他更不信那轻飘飘的一张纸条,就能判定他们之间情分的终结。
韩蕾是特别的,来自一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韩蕾的出现本就是奇迹,她的离去,又怎会如此简单?
这“缘尽则散”,是天道,还是某种他尚未参透的规则?
若是“锁情扣”这神秘的物件能决定韩蕾的去留,甚至在她遇刺时好巧不巧的替她挡下那一箭,那它是否也蕴藏着将她留下的最后一线生机?哪怕只是碎片,是否还残留着某种力量?
赵樽猛地睁开眼,眼底那片死寂的荒芜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所取代。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锦帕,那些细碎的玉石断口在太阳能灯光下泛着冰冷而脆弱的光泽。
他凝视片刻,然后极其郑重地将锦帕重新收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他将锦帕放在了韩蕾冰凉而平静的胸口上。
那里,曾经是他依偎聆听心跳的地方,如今却只剩下一片令人恐慌的沉寂。
“丫头……”他俯下身,双手撑在韩蕾身侧,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与呼唤,“丫头,回来……听到了吗?我不准你走。”
“锁情扣在这里,我们的信物在这里……它碎了,但你得回来。我们说过,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怎能食言?”
他一遍遍地呼唤着“丫头”,这个独属于他的亲密称谓,此刻却像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他紧紧盯着韩蕾的脸庞,期盼着那长长的睫毛能颤动一下,期盼那失去血色的唇能微微翕动,哪怕只是指尖一丝微弱的蜷缩。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韩蕾依旧安静地躺着,面容恬淡,仿佛只是沉浸在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境里,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与期盼。
她胸口的锦帕静静地躺着,那些碎片并未如他所期盼的那样发出奇异的光华,或是重新聚合。此时的它们只是死物,冰冷地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殿内静得可怕,时间在无声的呼唤与绝望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炭盆里的火苗偶尔噼啪一声,炸开几点火星,映照着他由期盼逐渐转为更深沉痛楚的脸。
那点因不信而燃起的星火,在绝对的无回应面前,似乎也开始摇曳,即将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死寂彻底淹没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的敲门声响起。
“嗑!嗑!嗑!”
“陛下。”是太监总管李忠心的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隔着厚重的殿门传来,“华天佑华大人,还有纺织厂的李嫂,在宫外求见……说是,特来向陛下请罪。”
请罪?
这两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赵樽沉浸其中的幻梦。
他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从韩蕾脸上移开,投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请罪……是为了纺织厂的刺杀。
是了,外面还有事情需要他了结,还有害了韩蕾的人,需要他去清理。
他的丫头躺在这里,那些造成这一切的人,岂能安然度日?
赵樽缓缓直起身。
就在起身的瞬间,他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无论是悲痛、执拗还是呼唤时的急切,都如同潮水般褪去,被一种极致的平静所覆盖。
这平静比之前的死寂更令人心惊,仿佛暴风雨过后凝固的海面,底下蕴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儿,眼神复杂难辨,有眷恋,有不舍,更有一种下定某种决心的冰冷。
赵樽走到门口,并未立刻开门,而是用那低沉却异常平稳的声调,对着门外的李忠心吩咐,声音不大,却带着绝对权威:“传朕旨意,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皇后的凤榻,更不得移动皇后凤体分毫。违令者,斩。”
“奴才遵旨。”李忠心连忙应下,声音带着颤音。
赵樽这才伸手,缓缓拉开了沉重的殿门。外面等候的宫人御医们跪倒一片,头埋得极低,不敢直视天颜。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挥手说了句:“你们都散了吧!”便迈步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将门带上,仿佛怕惊扰了里面沉睡的人。
御医们这才彻彻底底的松了口气,跪伏着磕头行礼后,赶紧提着药箱快速退去,那动作一气呵成,脚步急促。他们生怕再多待一会儿,陛下就会改变主意似的。
赵樽依然没看他们,而是抬头看向天空中飘落的雪花,感觉心似乎被剜去了一块,空荡荡的,痛得让他几乎直不起腰。
恍惚间,他脑子里不自然的浮现出在北关山坳里韩蕾救下他时的场景。他突然颤了一下,才猛然想起两年前的今日,刚好是他与韩蕾相识的日子。
刚好两年!
难道,他用锁情扣与韩蕾加持的缘分就只有短短两年?
两年,这算哪门子的缘分?
不,他不信!
想到此,他仿佛觉得自己又有了期盼的目标。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直起腰大步走向前殿,背影挺拔如松。若非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深处尚未完全散去的猩红,几乎让人以为,刚才那痛失挚爱、几近崩溃的一幕从未发生。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华天佑和李嫂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内心充满了惶恐与自责。
他们只知道皇后娘娘在纺织厂遇刺,陛下震怒,却还不知道就在方才,未央宫已然发生了天塌地陷的变故。
“陛下,”华天佑以头触地,声音沉痛,“臣有负圣恩,管理不善,竟让刺客混入厂中,惊扰凤驾,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李嫂也伏在地上,哽咽道:“民妇有罪,是民妇核查不严,才让那包藏祸心的贼子混了进来,害得娘娘受惊……民妇万死难辞其咎!”
他们以为,等待他们的将是帝王滔天的怒火,甚至,可能是立刻拖出去斩立决的结局。
然而,御案后的赵樽,只是半垂着眼眸,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听了他们的请罪,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模样平静得令人心生惶恐。
赵樽知道他们俩不是有意要害韩蕾,如果要害,在苍州的时候,他们有足够多的机会。况且,若韩蕾的离去,是应了锁情扣里面那张纸条上的天机。那即便不是在纺织厂遇刺,锁情扣也会有其他的方式让韩蕾离去。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华天佑和李嫂的心几乎要沉到谷底时,赵樽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你们都起来吧!这不怪你们。”
两人皆是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华天佑抬起头,急切道:“陛下,此事皆因臣等疏忽所致,若非我们大意,未能严查每一个女工的来历身份,绝不会让刺客有可乘之机!臣等罪有应得,请陛下……”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赵樽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漠然,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华天佑不解,怎么会没有意义?若是他们更仔细些,悲剧或许就能避免。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请罪:“陛下,若是臣等……”
赵樽木然地摇了摇头,抬起眼眸,那空洞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们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皇后,已经薨逝了。”
这一言,如同一道惊雷在二人头顶炸响!
华天佑和李嫂瞬间僵在原地,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薨……逝了?
那个笑容甜美,带着他们改良织机,开办工厂,一心为百姓谋生计的皇后娘娘……就这么……没了?而陛下竟然说,这不怪他们?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灭顶般的愧疚感,如同海啸般将他们俩淹没。
华天佑身体晃了晃,几乎瘫软在地,李嫂更是直接瘫跪下去,泣不成声。
“臣……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华天佑重重磕头,额角瞬间一片青紫,“是臣害死了皇后娘娘!臣万死难赎其罪!”
李嫂也哭道:“民妇有罪!民妇对不起娘娘的信任啊!”
“纺织厂那边,”赵樽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的崩溃,依旧用那种平静到诡异的语气陈述着:“禁军已经接管,正在严查每个人的身份背景,是么?”
“是!”华天佑流着泪重重点头,“我们入宫时,禁军已经在严查。”
李嫂泪眼朦胧,闻言猛地想起一事,急忙回道:“陛……陛下,民妇想起来了,和那个行刺的瘸子女工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名字叫赵巧儿!她们一个腿有残疾,一个……一个手有些不便,当时是一起被招进来的!”
“赵巧儿?”
御座之上,赵樽半垂的眸子骤然抬起,那里面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瞬间凝结成实质的冰寒与杀意!仿佛沉睡的凶兽终于睁开了猩红的双眼。
长乐郡主!赵巧儿!
她们都与他的丫头有过节,现在她们俩竟然走到了一起。
看来,当初只是让林远山休弃赵巧儿,将长乐郡主绑上山关了两个月,对她们小惩大诫,还是太仁慈了!她们俩并未吸取教训。
他的宽容,竟成了她们变本加厉、胆敢勾结起来混入纺织厂,伺机行刺的底气!
好!很好!
一股暴戾的毁灭欲在他胸腔中疯狂涌动,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此刻,这些造成悲剧的直接推手,正好撞在了他的刀口上。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只是用一种冰冷彻骨的声音唤道:“麻子。”
侍卫统领麻子应声而入,单膝跪地:“陛下!”
“立刻带人去纺织厂,将手有残疾的赵巧儿抓起来。”赵樽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决绝,“然后,顺藤摸瓜,将所有与长乐郡主、赵巧儿有关联之人,无论亲疏远近,一律下狱。”
他不知道赵巧儿在这次刺杀中充当了什么角色,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如同最终审判:“所有人等,无需审问,没有朕的命令,永世不得放出天牢。”
永世不得放出!
这比直接问斩更令人绝望,意味着他们将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腐烂成泥!
既然他们不学好,那就到天牢里去学习做人吧!
麻子心头一凛,感受到陛下话语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与酷寒,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抱拳:“末将领命!”
他随即起身,快步离去,甲胄摩擦声在寂静的御书房内显得格外刺耳。
赵樽的目光再次落回瘫跪在地的华天佑和李嫂身上。那冰冷的杀意稍稍收敛,但依旧没有什么温度。
“你们都回去吧。”他淡淡道,“纺织厂……不能乱,那是皇后的心血。你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替朕……替皇后,把它看好,办好。”
华天佑和李嫂此刻已是心乱如麻,悲痛与愧疚交织,听到陛下不仅没有降罪,反而还将如此重要的产业继续交给他们,更是五味杂陈。
他们只能哽咽着叩头:“臣(民妇)……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和娘娘所望。”
两人挣扎着起身,步履蹒跚地准备退下。巨大的悲伤和负罪感让他们几乎直不起腰。
就在他们即将退出御书房时,赵樽忽然再次开口:“天佑。”
华天佑脚步一顿,连忙转身:“陛下还有何吩咐?”
赵樽走过去,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才道:“你们在京城待的时间长,人脉广,替朕招募一些……善于修补玉器的能工巧匠。要手艺最好的,无论需要什么代价。”
修补玉器?
华天佑愣了一下,心中疑惑顿生。
陛下此刻不是应该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吗?为何突然要寻修补玉器的匠人?是修补什么重要的物件?
他下意识地联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深想。
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此刻陛下有任何吩咐,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这或许是他唯一能稍微减轻内心愧疚的方式。
他立刻躬身,郑重应道:“臣遵旨!臣回去后立刻就去办,定为陛下寻来天下最好的玉器修补匠人!”
赵樽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华天佑和李嫂这才躬身退出了御书房,直到走出殿外,被凌冽的寒风一吹,才恍然发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他们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却死寂沉沉的宫殿,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悲凉与沉重。
陛下那异乎寻常的平静,比任何暴怒都更让他们感到不安。那平静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而招募玉匠——
华天佑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测逐渐清晰,却又觉得无比荒诞,甚至……还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