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对垒,永安城的棱堡上,守城队的士兵们已经将架在了射击孔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城外。
弓弩手们则站在更高的城垛后,箭矢搭在弦上,只需一声令下便可万箭齐发。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和松脂的味道,混合着士兵们紧张的汗味。
平川站在最高处,身披重甲,一只手按在剑柄上,另一只手举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望远镜。
镜片中,突厥骑兵的阵列清晰可见,数万铁骑在城外一里多处列阵,阳光照在他们的弯刀和竹甲上,反射出阵阵的寒光。
“元帅,要下令射击吗?”副将看着远处黑压压的一片问道。
平川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透过望远镜,锁定在突厥军阵前那个不断挥舞旗帜的人身上。
那是个身材魁梧的突厥将领,兽皮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手中一面绣着狼头的黑旗左右摇摆。
“他们在喊什么?”平川皱眉,声音低沉。
副将侧耳细听,然后摇了摇头。
“太远了,听不清。但看这阵势,怕是要强攻我永安城。”
城墙上的士兵们屏息凝神,手指扣在扳机和弓弦上,只等敌军完全进入射程。
大冷的天,紧张的汗水从平川的太阳穴滑下,他感到盔甲内的衬衣已经被浸透。
突厥人这次来得突然,事先没有任何征兆。
“传令下去,”平川终于开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火。”
“元帅?”副将有些不解,“突厥人明显是要……”
“不对劲。”平川打断他,又仔细观察。“他们没带攻城器械,骑兵也不适合攻城。”
就在这时,突厥军阵中响起一阵低沉的号角声。
望远镜中,平川看到那举旗之人突然高举旗帜,大声喊出一句话。
紧接着,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数万突厥骑兵整齐划一地翻身下马,站在马旁。
“他们在做什么?”听到号角声,副将心里一咯噔,手离开抓向腰间的手枪。
远处,突厥骑兵们从马鞍后取下一些红白相间的物品,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火枪手准备!”副将高声喊道,误以为敌军要发起冲锋。
“住口!”平川厉声喝道,“他们不是在进攻。”
突厥骑兵们将那些物品在空地上整齐摆放好后,回到自己的战马旁全体肃立,然后右手抚胸,用突厥的礼仪深深鞠躬。
上万人同时行礼的场面蔚为壮观,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庄严肃穆的气氛。
行礼完毕,骑兵们重新上马。
举旗之人再次挥舞旗帜,号角声响起,整个突厥大军开始调转马头缓缓转向。
随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阵阵呼喝声,上万突厥骑兵又向着来时的方向策马而去。
“他们要撤?”副将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这……这是怎么回事?”
直到突厥大军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的烟尘中,平川才放下望远镜,眉头紧锁。
“不知道。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转头看向副将,“传令,全军保持戒备,不得松懈。你带一队轻骑兵出城查看,记住,不要靠太近,有异常立即撤回。”
“遵命!”副将抱拳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城墙上,士兵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着这诡异的一幕。火枪手们仍然保持着射击姿势,但紧绷的肩膀已经微微放松。
约莫一盏茶后,城门缓缓打开,副将率领百名轻骑兵疾驰而出。
平川站在城头,看着他们逐渐接近突厥人刚才列阵的地方。即使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反射着异样的光芒。
又过了许久,副将一行人返回。
不过,一行人都脸色古怪,既有困惑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
“报告元帅,”副将登上城楼,单膝跪地,“突厥人留下了……羊。”
“羊?”平川挑眉。
“是的,元帅。共有三千六百只羊,全部宰杀,剥了皮,整齐地排列在那里,后面还有许多晒干的草药。”
副将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每只羊的脖子上都系着红白两色的布条,像是……某种仪式。”
平川沉默片刻,突然转身走向城楼内的作战室。副将急忙跟上,其他将领也纷纷聚集过来。
作战室内,沙盘上的永安城模型周围插满了代表突厥军队的小旗。平川凝视着沙盘,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元帅,这必定是突厥人的诡计!”一名满脸胡须的老将拍案而起,“他们想让我们放松警惕,然后夜袭攻城!”
“不像。”平川摇头,“如果要夜袭,何必如此大张旗鼓?又何必留下三千六百只羊和草药?”
“那这些羊是什么意思?上面还捆着红白相间的布条?”副将困惑地问,“是挑衅?还是……礼物?会不会有毒?”
平川走到窗前,望着北方:“我听王爷说过,在突厥人的传统中,赠送宰杀的牲畜是最高的礼节之一,好像叫什么‘血羊之礼’。通常是对待贵宾的诚意。”
作战室内一片哗然。
“这不可能!”老将反驳,“突厥狼子野心,与我大景征战数十年,怎会待我们如贵宾?”
平川转身面对众将:“那你说得也对,我们更要谨慎。传令下去,加强夜间巡逻,但暂时不要主动挑衅。”
副将犹豫了一下:“那……那些羊怎么办?若是分给百姓食用,万一有毒……”
“先带回来再做决定。“平川果断道,“这事我必须禀报王爷。”
“是!”
副将领命而去,带了几千名士兵将羊和草药都带了回来。
那些羊全被剥了皮,脖子上捆着一根红白相间的布条,看上去颇感诡异。
看着军营中堆成小山的羊肉,士兵们个个面色凝重,没人敢去触碰。就连参与搬运羊的士兵手上都裹着破布,没敢直接接触那些羊。
夕阳将那些红白布条映得愈发刺目,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草药混杂的古怪气味。
平川蹲下身,用刀尖挑开一条布带。布条内侧赫然用黑线绣着扭曲的符文,针脚里还沾着暗红碎屑。
平川蹙了蹙眉,额头上刚刚因为紧张浸出的汗水现在已经凝结了一层寒霜。
后面的士兵拉回来三辆板车,上面全是装的鼓鼓囊囊的麻袋,还有晒干的草药从麻袋口露出来。
有士兵卸货搬动草药,发现一个麻袋下放着一封信。
士兵停住手上的动作大喊,元帅,这里有一封信。
正摸着下巴研究那些羊肉的平川闻言,迅速转身走过去。
平川接过信一看,只见信封上写着苍州王妃亲启。
“这是给王妃的?”
平川喃喃,赶紧拿起对讲机向远在清水县拖木沟的赵樽禀报。
“通讯站,通讯站。立刻禀报王爷。突厥大军气势汹汹而来,但并未攻打永安城,而是在一里之外留下三千只宰杀后的羊和三车草药后,又返回了突厥草原。”
平川的禀报通过通讯站的对讲机一站一站的送到了赵樽和韩蕾的耳朵里。
正在托木沟棱堡内焦急等待消息的赵樽和韩蕾,听到平川的禀报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这是什么情况?
在棱堡议事厅里的肖正飞也都面面相觑。
对讲机里又有声音传出,“那些羊的脖子上都捆着一根红白相间的布条,上面还有符文……等等!还有一封送给王妃的信,平川元帅问是否需要派人将信送来给王妃?”
赵樽闻言,转头看向韩蕾,询问她的意见。
韩蕾想了想说,“没必要跑一趟,就直接念吧!”
“王妃,王妃。”过了好一阵,对讲机里又传来声音。“信是突厥玉伽公主给您的。玉伽公主说蒙君信任,馈以粮秣,解我燃眉之急,突厥一定会信守承诺,遵照规矩与大景边境互市。但突觉草原苦寒,拿不出像样的礼物回赠王妃,只有自家养的羊和一些夏天时晒干的草药,不成敬意,希望王妃能够笑纳。”
听了信中的内容,韩蕾咬了咬唇,心中感慨万千,也松了一口气。
幸亏突厥知道感恩回礼,否则,若因为她的决策引来突厥饿狼扑食,她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苍州和大景的百姓。
“这……”肖正飞挠了挠铁盔下的短发,粗声道:“突厥人何时这般懂礼数了?”
赵樽沉思了一瞬,抬头环视众人,语气多了几分如释重负。
“既然突厥知道感恩,那开春后的互市通商便可行。但若他们收了粮草又生异心……”他的话音又陡然转冷,如刀出鞘,“那本王定率兵踏平草原,叫突厥永世不得翻身!”
“对!谅他们也不敢。”荆州王接话,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这时,对讲机里又传来声音。“王爷,王爷。平川元帅问那些羊如何处理?将士们都怕有毒。”
碳头愕然道:“不会吧?刚刚玉伽公主的信里不是说特意回赠王妃的吗?怎会有毒?”
肖正飞用胳膊撞了他一下,让他不要多嘴。
“平川做得对,三千多只羊丢了可惜,若要食用咱们绝不可大意。”赵樽沉思一下,看向韩蕾。“丫头,你可有何方法分辨那些羊是否有毒?”
“这个倒是有,我可以远程教他们辨毒。”韩蕾说着让肖正飞把对讲机给她。
按住通话按钮,韩蕾开始远程教平川他们操作……
北风卷着细碎的沙粒拍打在城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平川站在军营中的水泥操练场上,铁甲上凝结了一层薄霜。
三千六百只宰杀好的羊整齐地码放在木架上,他看着那些红白相间的布条,显得格外刺目。
“报——银针试毒完毕,未见异常!”一名亲兵单膝跪地,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微微发颤。
平川摩挲着手上的对讲机,金属外壳冰凉刺骨。
“还要用醋和草木灰水涂抹测试。”他沉声命令。“王妃说了,这叫酸碱反应法。若羊肉被含硫或重金属的毒物污染,可能会产生气泡、变色或异味。若有砒霜(三氧化二砷)遇酸会释放蒜臭味。”
“是!”
亲兵领命,又去准备醋和草木灰继续验毒。
平川转头望向远处炊烟袅袅的民宅区,三千多只羊啊!百姓们若有了过冬的肉食……
对讲机那头传出声音,“平川元帅,王妃问用银针试过喉管和内脏了吗?王妃说内脏也必须检查。”
平川看着旁边忙碌的士兵们,他们检查羊肉的动作带着多年征战中养成的警惕。
“你回复回王妃娘娘,已经按她教的方法查过三遍。”
对讲机里的语速快了些,“娘娘用煮沸的醋熏蒸羊肉,若有砒霜会出现黄色烟雾。或者……找些老鼠来,喂它们吃割下来的肉块。”
“好!我这就让人去抓老鼠。”平川点头。
“报!草木灰水测试完毕,未见变色!”亲兵报告的声音中终于有了一丝欣喜。
“嗯!”平川凝重的面上也有了一丝笑容。“你再让人去多抓些老鼠,从每只羊身上割一点肉喂老鼠,看看是何结果?”
“元帅明鉴。”亲兵犹豫道,“就算这些羊无毒,这宰杀的方式也……而且那些布条太诡异了。”
平川也有同感,他拿起对讲机将亲兵的话原封不动的又禀报给韩蕾。
对讲机里很快传来韩蕾的答复,韩蕾说她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需要上网查一查。
风雪中,检验羊肉的士兵们围成一圈。有人拎来笼子里的野兔,正小心翼翼地喂食肉块。平川看见那只灰兔耸动着鼻子,竟毫无戒备地啃咬起来。
“找到了!”对讲机里的声音突然清晰,传来了韩蕾查询后的结果。
“王妃说红白布条在突厥文化中象征天地交泰,是最高规格的待客之礼。至于宰杀……草原现在温度在零下,若派使团赶羊需要四五天,活羊赶不过来会冻死在半路!轻骑运送比驱赶畜群快得多。他们是想让羊肉保持新鲜,且羊皮剥下来后,他们可以御寒度过冬天。”
对讲机里的话让众人恍然大悟。
平川怔住了!
他望向关外,那些整齐码放的羊肉在雪地里泛着淡淡的粉色,红白布条在风中舞动,忽然不再像挑衅,而像是……某种笨拙的示好。
十年征战在他眼前闪过,那些染血的草原,燃烧的帐篷,还有突厥人宁死不降时眼中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