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潜入深海的潜水员。他拉开一个标着“西郊村-土地流转”的柜门,一股更为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塞满了用牛皮筋捆扎的卷宗,杂乱无章,毫无顺序可言。
他抽出最上面的一沓,解开已经风化的牛皮筋。翻开第一份合同,灰尘“扑”的一声扬起。那是一份最简单的格式合同,上面用圆珠笔填写着潦草的字迹:甲方李大壮,乙方张三,转包土地五十亩……仅此而已。
林纾的心沉了下去。他快速地翻阅着,一份,两份,十份……绝大部分的合同,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有简单的甲乙双方,一个笼统的承包面积,一个模糊的承包期限。最关键的信息,如具体的地块编号、四至范围(东西南北的边界),统统没有。
这简直是为舞弊量身定做的合同!没有地块编号,就意味着一地可以多包,劣地可以冒充良田。李大壮的狡猾,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不仅仅是在利用制度的漏洞,他甚至参与了制造这些漏洞。
林纾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就像一个在浓雾中航行的水手,明明看到了远方的灯塔(银行流水),却找不到靠近的航道。他靠在冰冷的铁皮柜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李大壮再精明,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得滴水不漏。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这几天走访过的那些田地。那些被精心耕种的、长势喜人的庄稼,那些真正在土里刨食的农民……一定有线索,一定有!
他重新打起精神,从柜子最深处,拖出了一堆看起来是近期才归档的新文件。这些文件的纸张更白,装订也更规整一些。他一页一页地翻找,手指被粗糙的纸张边缘磨得有些发红。
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那是一份三个月前刚刚备案的合同。甲方依旧是李大壮的合作社,但乙方,是一个他没见过的名字——“绿源生态农场”。这份合同的格式,明显比其他的要正规得多,像是经过律师审阅过。而最让林纾心跳加速的是,在“承包地块详情”一栏里,赫然用打印体标注着:“……东至河堤,西至村路,南至杨家林,北至高压线塔,地块编号:xJc-0731,面积48.6亩……”
xJc-0731!林纾的脑中“嗡”的一声,这个地块他有印象!
纾大胆推测:李大壮正在玩一招“偷天换日”的把戏——用一份真实的、优质的土地流转合同,来掩盖其他大量根本不存在或早已另有所属的“幽灵土地”。
要证实这个推测,就必须找到那些被“冒名顶替”的土地和它们的真正主人。
林纾没有回招待所。他开着那辆不起眼的普桑,顶着午后灼人的烈日,再次一头扎进了乡间的尘土路。车轮滚过,扬起一阵黄色的烟尘。他的导航,就是那些从档案堆里整理出来的、零星的地块信息。
对照着承包记录,他又跑了几个村子。大多数时候,他找到的都是些无人耕种的荒坡或是早已分给村民的宅基地,这些都进一步印证了李大壮虚报土地的事实。直到他把车开进与西郊村相邻的东湾村,事情才有了决定性的突破。
记录显示,东湾村有一块三十亩的连片土地,也被李大壮的合作社以“新品种实验田”的名义承包并申请了补贴。林纾根据简陋的地图,七拐八绕,终于在村子北头找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棉花地。棉株长得齐整茁壮,绿色的棉铃已经挂满枝头,显然是被人精心伺候着。
这片地,无论如何也跟“荒芜”二字沾不上边。
他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时,看到一个精瘦的、皮肤被晒成古铜色的老农,正蹲在地头,用一个长杆烟斗“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老农的脚边放着锄头和水壶,一双解放鞋沾满了泥土。
林纾走上前,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递上了一根烟:“老乡,歇会儿呢?这棉花长得可真好啊。”
老农抬起头,浑浊但锐利的眼睛打量了林纾一番,见他不像坏人,便接过了烟,夹在耳朵上,瓮声瓮气地回道:“还行吧,靠天吃饭。你是……”
“哦,我是市里农技站的,下来看看今年的收成情况。”林纾熟练地为自己编造了一个身份,“老乡,我刚才看记录,说这片地是西郊村那个农机合作社的实验田,您是合作社请来看地的?”
听到这话,老农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把烟斗在鞋底上磕了磕,吐出一口浓痰,眼神里充满了迷惑和一丝警惕:“啥合作社?西郊村的?你搞错了吧!这地是我老王家的,我在这上面种了三年棉花了!”
林纾心中一震,知道自己找对人了,但他脸上不动声色,继续“疑惑”地追问:“不会吧?我这儿的备案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是李大壮的合作社承包了啊。您是不是跟他又签了转包合同?”
“李大壮?”老王念叨着这个名字,脸上的表情从迷惑变成了鄙夷和不屑,“那个村霸?我跟他签合同?呸!我家的地,凭啥跟他签!”
老农的情绪有些激动,他站起身,指着这片棉花地说:“三年前,村里搞土地流转,这片地没人要,是我跟村委会签的合同,一年一交租金,清清楚楚!跟那个姓李的,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林纾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感觉得到,他离真相的核心又近了一步。他故作惊讶地说:“老乡,这可不是小事。要是合同对不上,你们的权益可能会受损失的。您……方便让我看看您跟村里签的合同吗?我帮您核对一下。”
老王是个实在人,一听可能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也顾不上怀疑了。他把烟斗往腰间一别,说:“你等着!”便转身朝不远处的自家院子走去。
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个被布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铁皮饼干盒走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从一堆陈旧的票据和证件底下,翻出了一张因反复折叠而布满褶皱、边缘已经泛黄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