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土地是用来种粮食的,机器是用来干活的,一切都天经地义。他们无法理解,也从未想过,土地和机器,在某些人手里,可以变成金融游戏里的道具,变成从国家口袋里掏钱的筹码。
第三天晚上,林纾回到了县城那间简陋的招待所。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将这几天所有的调查记录、照片、录音以及从乡镇府调阅的档案资料,全部汇总在一起。
他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一个清晰而完整的犯罪链条,如同一幅工笔画,一笔一划地在他眼前被勾勒出来:
起点:权力。 李大壮利用村长及人大代表的身份,以远低于市场的价格,或通过其他不正当手段,在多个村庄大量承包、控制土地。
核心:欺诈。 他将土地分为两类。A类良田,高价转包给村民,赚取稳定的租金差价。b类劣地,则通过虚报面积、伪造种植类型等方式,在官方档案中将其“包装”成优质耕地。
道具:农机。 成立所谓的“农机合作社”,利用虚假发票和伪造的合同,为b类“幽灵土地”量身定制地申报购买大型农机,套取国家高额的农机购置补贴。这些农机实际上只是应付检查的摆设。
闭环:补贴。 除了农机补贴,那些被虚报了面积的b类土地,本身还能骗取与面积挂钩的粮食直补、良种补贴等多重国家财政补贴。
结果:一个由土地和农机构建的、每年能产生巨额非法收入的贪腐帝国就此形成。
林纾将最后一口烟深深吸入肺中,然后缓缓吐出。烟雾中,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和锐利。
这幅画,已经完成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逻辑节点,都严丝合缝。
他看着手里的这些材料,心中有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仿佛一个工匠终于将一块璞玉雕琢出了雏形。他已经构建起了一个完整的犯罪逻辑链,足以向任何一个审查人员清晰地阐述这起案件的脉络。
但林纾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升腾,模糊了他坚毅的脸庞。他很清楚,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还停留在“推论”的层面。这些照片和文件可以构成强大的旁证,可以引发合理的怀疑,但却缺少最致命的一击——将李大壮个人与那些凭空消失的国家补贴款直接绑定的铁证。
李大壮完全可以辩解,说土地荒芜是转包户管理不善,农机闲置是因为暂时没有耕种任务。这些都是可以扯皮的灰色地带。要想让他无从抵赖,就必须拿出最核心、最无可辩驳的证据。
银行流水。
以及那些从未示人的、真实的转包合同。
林纾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张关系网上。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他必须从外围渗透,找到那些与李大壮签订了“阴阳合同”的转包户。那些合同上,一定有最真实的转包金额和条款,那将是戳破李大壮“低价托管”谎言的第一柄利刃。
而银行流水,则是斩断这条贪腐锁链的最终武器。补贴款项是如何从国家账户流入合作社,又是如何通过各种名目被“合法”地转入李大壮及其亲信的私人账户——这条完整的资金路径,就像蛇的七寸,一旦抓住,便能一击毙命。
这个案子,就像一个被层层烂泥包裹住的洋葱。
林纾掐灭了烟头,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最初,他只是想查清几台农机的补贴问题,这是洋葱最外面那层干枯的、一撕就破的表皮。而当他剥开它,发现了虚报的土地,就像剥开了洋葱的第一层,呛人的气味开始弥漫。现在,他要去触碰更深层的转包合同和银行流水,那将是更辛辣、更刺激的内核。
他已将所有的实体材料——照片、复印件、手绘的关系图——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行李箱的最底层,用几件换洗衣物盖住。然后,他将所有电子资料备份到一枚毫不起眼的U盘里,与一把钥匙串在一起,放进了贴身的口袋。最后,他才将那个空了的文件夹锁进了招待所房间那把老旧的、一踹就开的抽屉里,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调查将进入一个全新的、更加危险的阶段。他将不再是与尘封的档案和沉默的土地打交道,而是要直接触碰这个贪腐网络最敏感的神经——金钱。
他计划的第一站,是县农商银行。这是本地最大的涉农银行,几乎所有的惠农资金,包括农机补贴,都是通过这里的账户进行划拨。李大壮的“西郊村农机专业合作社”,账户也必然设在这里。
为了这次行动,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半旧的灰色夹克,戴上了一副平光眼镜,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常年奔波于基层的机关干部,沉稳、严谨,但又不过分引人注目。他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介绍信,仔细地看了一遍,确认上面的措辞天衣无缝。
上午九点,银行刚开门不久。林纾避开了人流高峰,走进了农商银行的营业大厅。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钞票油墨混合的独特气味。他没有去排队窗口,而是径直走向了挂着“行长办公室”牌子的那扇门。
接待他的是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体态微胖、脸上总是挂着一团和气的男人。他胸前的铭牌写着:王建民,副行长。
“您好,同志,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王行长热情地起身,为林纾倒了一杯热茶。
林纾没有寒暄,直接将介绍信和自己的工作证件递了过去,开门见山:“王行长,你好。我们正在进行一项关于惠农资金使用效率的专题调研,需要核查一部分补贴资金的最终流向,确保政策的‘最后一公里’能够真正落地。这是我们的正式文件。”
他的语气平淡,但措辞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专题调研”、“最终流向”、“最后一公里”,这些词汇精准地敲打在王行长的神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