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昭帝匆匆踏入慈安殿,正好听见太后摔茶盏的声音。
殿内宫娥皆垂首退至廊下,唯有崔尚宫一人跪在地上,用绢帕擦拭着金砖上的茶水。
“母后息怒。”崇昭帝疾步上前,扶住太后颤抖的手臂,温言软语地哄道。
“身子不好更要安心静养,何苦大动肝火?”
承庆太后靠在软垫上喘着粗气,帕子掩住发白的嘴唇。
“端王竟将魏王下狱问罪,手足相残至此,哀家如何静养……下了黄泉,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儿臣已差人彻查此事,定会有个公道。”
“公道?”太后盯着崇昭帝眉间的川字皱纹,忽然冷笑一声。
“这些年皇家丑事一桩接一桩,皇子明争暗斗,公主卖官鬻爵,哪里有公道?平乐勾结权臣,把朝堂搅得乌烟瘴气,你还处处护着,偏袒纵容,真当哀家瞎了不成?”
见崇昭帝面露难堪,她又软下声音。
“平乐胡作非为也好,揽权敛财也好,你想护到什么时候,哀家都懒得多管,可她胆敢动到魏王头上,哀家就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崇昭帝看着她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沉默。
承庆太后突然颤抖着抓住衣袖,抹起泪来。
“魏王自小孤苦,满朝上下都欺他母族无依,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哀家这么多年都忍了,也不图他建功立业,只求他能安稳度日。可这次,平安明目张胆欺到他头上了。这不是打哀家的脸么?哀家还活着呢!他母族还有人没死!”
“母后消消气……”崇昭帝看老母亲发了大火,当即握住她的手,俯身赔罪。
“儿子绝不敢懈怠,只是此事尚有蹊跷,待查明真相,给母后一个交代。”
“哀家不想听场面话。魏王母妃早逝,是哀家亲自抱到膝下教养的。平乐敢用他来填火坑,就是骑在哀家脖子上撒野!”
崇昭帝抿了抿唇。
来不及说话,承庆太后猛地一下抽回手,剧烈咳嗽着捶打胸口,浑身发颤,眼眶里蓄满了浑浊的泪水。
“想当初,哀家为护你周全,给先皇后端茶递水、做牛做马,拉扯着你,吃尽苦头……要不是你外祖一家散尽家财,以命相搏,你我怎会有今日……”
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都说魏王母族势弱,可他为何会弱?皇帝啊!你怎能忘记,为保你登上大位,你外祖一家举族男丁披甲上阵,战死沙场的忠勇儿郎,足足十六人啊!”
崇昭帝皱眉听着,一个头两个大。
太后向来自持身份,若非被逼急了,不会轻易把陈芝麻烂谷子的老皇历都翻出来说事。
大家都是明白人,太后这是以旧恩相逼,敲打他不要忘本,轻慢了魏王。
这些年,平乐仗着皇帝宠爱,行事乖张跋扈,太后都看在眼里,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但她隐忍多年不吭声,也不贸然插手,撕破皇家颜面。
崇昭帝望着老母亲的眼泪,抬起手,压了压眉心。
“母后莫急。魏王也是朕的亲儿子,朕又何尝不心疼他?”
说到这里,崇昭帝长叹一声。
“可这次他着实闹得不像话。且不说薛氏是端王侧妃,便说他擅闯刑部大牢,也是藐视王法的大罪。若不秉公处置,难堵朝堂悠悠众口……”
“少拿朝纲来压哀家!这些年,你可没少包庇纵容,为平乐开脱罪责。”
太后忽然冷笑一声,指着他的鼻子,言辞厉色,“萧贵妃刚薨逝,她就敢豢养面首,在府中淫乐,你做父亲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哀家也是瞎子?”
“母后,母后,朕的亲娘也。”崇昭帝按住激动得浑身颤抖的承庆太后,太阳穴突突直跳,还得低声下气安慰。
“朕向你保证。待此事水落石出,朕一定重重罚她,给魏王讨回公道……”
太后冷笑,“那皇帝要如何处罚?哀家听闻,陆经和卢克符联名参他,犯下十数桩大罪……皇帝,若还想大事化小,包庇纵容,那可就寒了天下人的心……”
崇昭帝皱眉道:“母后,平乐也是您的孙女。她再是任性胡为,又怎会通敌杀母……”
“哀家没说她通敌杀母!”太后忽然盯着墙上挂着的《教子图》,重重一哼,脸色差到了极点,“只是这公主被皇帝宠坏了,今日可以为一己之私,拿魏王挡刀,他日难保不会对皇帝和哀家动手……”
墙上那一幅《教子图》,是先帝御笔亲绘。
崇昭帝心中一惊,立刻起身整了整衣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儿子明白母后的苦心,今日回去,自会敲打平乐……”
“皇帝啊皇帝!”承庆太后轻声叹息,“你可知,哀家要敲打平乐,更要敲打你——莫要让手足之争,毁了祖宗基业啊。”
“是儿子不孝……内不能安皇室,外不能定朝纲,还让母后跟着操心……”
承庆太后喉头微微一哽,忽然握住崇昭帝的手。
“皇帝,哀家老了,不想看见哀家的孙子们自相残杀。你也别再犯糊涂了啊。”
崇昭帝低头,看见太后鬓角的白发。
“母后教训得是,儿子自当秉持公正,不偏不倚。”
承庆太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当断则断!要快刀斩乱麻,尽早铲除后患……莫要让精心栽培的几个皇子,为了一个女子,断了兄弟情分……”
崇昭帝抬头,有些听不明白。
“母后的意思是?”
承庆太后看他一眼,眸中闪过冷光。
“哀家知道你为难,不用你出手。平乐这边,明日哀家派管教嬷嬷去,严加教化,相信她会有所收敛。眼下真正棘手的,是那个小薛氏……”
殿内静了半晌。
她忽然凝目,若有所指地道:
“有人说她从旧陵沼出来,身上带着二十万白骨的怨气,哀家原是不信的,可自从她回京,朝堂内外何曾平静过?百花宴上公主癔症、太子中毒,哀家寿诞翻出旧案、纷争不断。中秋宴上萧贵妃暴毙,卢氏惨死,还有……太子为她当众失仪,端王为她兄弟阋墙,如今连魏王都被拖下水……”
崇昭帝怔住,“母后是说……”
“这个小薛氏留不得!”太后定定地看着他,神色森然。
“不管她与旧陵沼那些旧人有没有干系,都是一个祸乱宫闱的变数。夜长梦多,不如趁早除去。更何况——”
她停顿一下,声音更低,“眼下内廷丑闻频出,萧贵妃和卢氏的案子悬而未决,已是人心惶惶。若不尽快堵住悠悠众口,朝堂必生大乱!难不成,你当真让几个皇子为她自相残杀,或是让平乐公主担上杀母之罪?”
殿内忽起一股凉风,卷得纱帘轻响。
崇昭帝看着太后布满皱纹的脸,片刻点头。
“母后所言……有理。”
“哀家并非心狠,实在是为江山社稷考虑。这小薛氏留着,便是一个祸害。”
太后叹息一声,神色决绝。
“若是错杀了她,便当她生不逢时、命数该绝!若菩萨为此降罪,哀家自会去黄泉路上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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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申初刻。
东宫书房的烛火,被北风卷得明灭不定。
才将将九月,天气便冻得人骨头生疼,李肇披着一件玄色貂裘大氅,在煮茶的炉火旁,正襟危坐,茶水溅湿了袖口,他却浑然不觉。
梅如晦轻咳一声。
“殿下无须担忧,薛六姑娘安然无恙。”
李肇原就想将这个“功劳”,让给端王,并没有插手营救,只是派人通知端王,然后冷眼旁观。
不费一兵一卒,便解了困局,既救了人又削弱对手,可谓坐收了渔利。
但此刻的东宫,气氛凝重如铁,上上下下都紧张到了极点。
承庆太后对魏王下狱一事大为震怒,在皇帝面前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事情闹得六宫内外,无人不晓。
皇家丑闻,最是让人津津乐道。
东宫骑驴看戏本是好事,但夜枭方才进来禀报了一桩异事。
“太后今日午后,在慈安殿召见太医院旧臣王伯安,屏退左右,不许任何人靠近,在内殿足足谈了一个时辰。”
“王伯安?”梅如晦捋着胡须,眉头紧锁。
“微臣记得此人最擅长炮制偏门奇方。当年太后还是先帝的良妃时,王伯安还在掌管御药房……后来陛下登基,他便隐退归田。太后突然召他,是有些古怪……”
李肇不默。
夜枭点点头。
梅如晦祖上三代都是谋士,博闻强识,见多识广。
“这位王太医精通医术,有一种独门禁方叫‘雪里枯’,发作时与风寒无异,却能在七日内侵蚀心脉……”
李肇突然抬眸,声音冷冽,“何谓雪里枯?”
梅如晦摇了摇头,“此方是宫廷禁术,医典都无记载,微臣也不得而知,只是听家父早年闲谈时提及,当年先帝有一位宠妃暴毙,一夜间三千青丝变白发,便有人怀疑与此方有关……”
说罢,他又犹自狐疑,目视太子,一字一句。
“难道是太后身子不适?”
“不对。”李肇忽然起身,疾步走到案边。
案几铺开的,是一幅刑部大牢格局图。
他森寒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一个朱砂标红的小圆圈上……
那是关押薛绥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