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的光州景象在脑海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幽州城头猎猎的契丹狼旗,是塞外铁蹄踏破关隘扬起的滚滚烟尘,是无数流离失所的汉家子民遥望故土的血泪。
那不仅仅是地图上的墨迹,是压在所有中原志士心头的巨石,是流淌在他血脉深处、无法释怀的屈辱与执念。
“永定军……岭南……”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冷冽,“此非终点,仅为起点。赵普。”
“臣在。”
“岭南八州,务求速稳。秦再雄所部,择其精锐,分批北调休整,补充兵员器械。此地民风剽悍,善山地奔袭者,可择优编入新军,赐予永定军旗号。告诉他们,跟着本王,不仅为岭南一地之安,终有一日,要带他们打回真正的故乡!”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铁交鸣,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燕云十六州,这个沉甸甸的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被摆上了永定军霸业的棋盘。
赵普眼中精光一闪,深深一揖:“臣,领命!必使岭南,成王上北顾之坚实后盾!”
处理完冗杂政务,已是华灯初上。
李从嘉踏着清冷的月色回到后府。
白日府衙中的杀伐决断、宏图远略,在踏入内院的瞬间,被一股融融暖意悄然化开。
周娥皇怀抱幼子李安南,与徐蕊儿、黄莹儿一同迎在廊下。
小小的李安南裹在锦缎襁褓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挥舞着小拳头,咿咿呀呀,浑然不知父亲的征尘与天下的风云。
周娥皇温婉一笑,将孩子递到他怀中:“安南今日格外精神,似知道爹爹归来呢。”
入手是沉甸甸的温暖与鲜活的生命力。
李安南身上淡淡的奶香,妻子温婉的眉眼,侧室们关切的目光,瞬间冲淡了潭州城头血战的惨烈记忆和府衙中沉甸甸的筹谋。
李从嘉小心翼翼地抱着这结实的小生命,指尖拂过儿子柔嫩的脸颊,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柔软与满足。
大战惨胜归来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平凡的温情悄然抚平。
“安南……。”
他低语,目光深邃地凝视着怀中无忧无虑的婴孩。
这短暂的安宁,这妻儿环绕的温暖,是他拼死搏杀的动力,更是他未来漫长征程中必须守护的珍宝。
然而,这份守护,绝非偏安一隅所能达成。
他抬起头,视线仿佛再次穿透了潭州府邸温暖的屋檐,投向那北方无尽的暗夜与风雪。
为千千万万个汉家孩童,争得一个再无胡骑叩关、铁蹄踏破家园的未来!
前路荆棘密布,强敌环伺,内有二十余州繁杂政务需他梳理,外有柴荣、赵匡胤、契丹这等庞然大物虎视眈眈。
但怀抱着这沉甸甸的希望,感受着血脉延续的温度,李从嘉胸中的火焰,燃烧得比潭州的冬夜更加炽烈。
他知道,归家的小憩已然结束,属于他的更宏大也更艰险的棋局,才刚刚在风雪北望中,悄然落子。
大北周,汴梁皇宫,紫宸殿。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死气和压抑。
柴荣裹着厚重的裘氅,斜倚在御座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此刻只剩下浑浊与疲惫。
。剧烈地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膛,他死死攥住一方明黄色的绢帕捂在嘴边,待咳声稍歇,帕子上已洇开刺目的暗红。
陛下,文武百官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
赵匡胤身姿挺拔如松,立于武将班首,目光沉静,不着痕迹地扫过身边神色复杂、隐隐透出几分不甘的李重进,以及那些因张永德暴卒而惶惶不安的旧部。
柴荣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艰难挤出:“南唐…李从嘉…永定军…咳咳咳…岭南…八州…光州惨败”他猛地一拍扶手,却因虚弱而显得无力。
“奇耻大辱!诸卿…咳咳…有何良策,为朕…分忧?”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柴荣粗重的喘息和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在回荡,权力的暗流在沉默中汹涌。
南唐,金陵皇宫,建康宫。
殿内弥漫着浓郁的、令人昏沉的暖香。
李璟半醉半醒地斜卧在锦榻之上,发髻松散,衣襟微敞。
他眯着眼,欣赏着殿中舞姬曼妙的身姿,纤纤玉足在金砖上点踏旋转,环佩叮咚。
案几上散落着精美的酒器、吃剩的果核和几卷翻开的诗稿。
乐师们奏着靡靡之音,丝竹之声掩盖了殿外所有的喧嚣。
偶尔,他会强打精神,对着侍立在一旁、面色沉毅的皇长子李弘冀含糊地交代几句:“弘冀吾儿…咳咳…潭州、岭南…那些烦心事…你…看着处置…莫扰了朕的清梦…”
言罢,又懒懒地举起夜光杯,琥珀色的美酒在杯中荡漾,映着他醉眼朦胧的脸庞。
李弘冀垂首应诺,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与焦灼。
巨大的屏风后,隐约可见他挺拔而孤独的身影,正在批阅着本该由他父亲处理的如山奏报。醉生梦死的帷幕之后,真正的权力正悄然转移。
后蜀,成都皇宫,宣华苑。
这里仿佛隔绝了五代十国的所有烽烟,是名副其实的温柔富贵乡。
蜀主孟昶正兴致勃勃地指挥着宫人将新搜罗来的奇珍异宝,巨大的珊瑚树、剔透的琉璃盏、温润的羊脂玉,摆满殿阁的每一个角落。
他身着华服,面如冠玉,眼神中却只有对眼前奢华的沉迷。
一群莺莺燕燕环绕在他身侧,其中尤以新得的美人极像徐蕊儿最为出众,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纤纤玉指拈起一颗冰湃的荔枝,轻轻送入孟昶口中。
孟昶惬意地眯起眼,享受着美人指尖的微凉和荔枝的清甜。
“陛下!”
女子声音软糯,“听闻南边、北边都不太平呢。”
孟昶捏了捏她的柔荑,浑不在意地笑道:“管他南北风浪起,朕有蜀道天险,有这满苑珍宝,更有爱妃相伴,足以逍遥一世,做个安乐王!”
他揽过美人,目光落在窗外精心打理的御花园,仿佛这锦绣天府便是整个天下。
纸醉金迷的帷幕,隔绝了墙外正悄然迫近的铁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