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如墨,吞噬了厢房。烛火熄灭的焦糊味,混杂着窗外废墟飘来的阴冷土腥,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周县令僵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季如歌最后那句话——“天不收的债,我们自己收!”——如同淬了火的铁钉,狠狠凿进他的耳膜,震得他神魂俱颤。
自己收?怎么收?靠谁收?靠这废墟旁满腔悲愤却手无寸铁的百姓?还是靠他一个刚刚吐了血、连府衙都没焐热的光杆县令?
“季村长…”周县令的声音在黑暗里干涩地响起,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您…此言何意?岭南虽苦,终究是大虞疆土,上有朝廷法度…”
“法度?”黑暗中,季如歌的声音平静地截断他,像冰冷的刀锋划过皮革。“法度管得了海贼年年登岸如入无人之境?法度管得了知府把治下妇孺当‘鲜货’卖给海贼取乐?法度管得了你这三品大员的亲侄女,骨头埋在后花园里整整三年无人知晓?!”
每一个反问,都像重锤砸在周县令心口最痛处!妞妞那具小小的骸骨,废墟上那具具扭曲的白骨,还有那本记录着禽兽“行乐”的册子…朝廷的法度?
在哪?!它像一个华丽而腐朽的空壳,罩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内里早已爬满了蛆虫!
“这岭南,”季如歌的声音陡然下沉,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冰冷绝望,“在京城那些贵人的棋盘上,早就被当成弃子了!
流放犯人的坟场!榨取珍珠、香料、奇珍的矿坑!仅此而已!至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是死是活,是人是鬼,谁在乎?指望朝廷?
周大人,你醒醒吧!你那份血书,就算侥幸送到龙书案上,换来的,顶多是一道不痛不痒、申饬已死之人的空文!
然后呢?新的知府会来,新的豺狼会闻到血腥味!只要这腐烂的根子还在,只要朝廷的眼睛还闭着,岭南的百姓,就永远是待宰的羔羊!你侄女的惨剧,明日、后日,还会在别的孩子身上重演!”
周县令如遭雷击,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季如歌的话,字字诛心,把他心底那最后一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击得粉碎!
是啊…指望谁?指望那个连亲侄女都护不住的朝廷?指望那个连知府都约束不了的“法度”?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滔天的恨意,瞬间淹没了他。
“那…那该怎么办?!”周县令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野兽般的低吼,“难道就…就认命?看着这片土地永远沉沦在血海和黑暗里?看着那些海贼再来?看着百姓继续被当作猪狗?!”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嗤笑。
“认命?”季如歌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刺破浓重的黑暗,“谁说要认命?朝廷放弃了岭南,不代表岭南就该死!既然庙堂之上的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心也烂了!那这岭南的天,就由我们岭南人自己撑起来!”
“自己…撑起来?”周县令喃喃重复,心脏狂跳。
“对!”季如歌斩钉截铁,“岭南靠海,有山,有地,有港口!能渔猎,能耕种,能通商!流放至此的,有被冤枉的清官,有身怀绝技的工匠,有满腹经纶的读书人!活不下去的渔民,被盘剥得只剩一口气的农户,哪个不是被逼到绝境的好汉?!这些,就是根基!”
周县令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季如歌描绘的景象,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他眼前绝望的黑暗!自己撑起一片天?这念头…太大胆!太…叛逆!可那熊熊燃烧的怒火和不甘,却在这叛逆的念头里,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出口!
“赵德彰死了,府衙成了废墟,朝廷一时半会儿派不来新官,也未必想派!”季如歌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时局的冷静,“这就是天赐的时机!趁着这权力真空,趁着百姓胸中这口恶气还没散,血还没冷!把人心聚起来!把拳头攥起来!”
她向前一步,身影在窗棂透进的微弱星光照映下,轮廓如同山岳般沉稳而坚定:“没有朝廷的官印,我们就不活了?笑话!渔村靠海吃海,立下规矩,守望相助,海贼来了,一样能砍下他们的脑袋!这府城,一样可以!城防,我们自己的人守!街道,我们自己的人巡!律法?就用最朴素的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海贼来了,打回去!谁敢再勾结外贼残害同胞,就让他尝尝这废墟里白骨的滋味!”
季如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和蛊惑。、周县令仿佛看到了一幅画面:混乱的府城街道重新有了秩序,不是衙役的呵斥,而是街坊邻里自发组织的巡。
破损的城门被加固,守卫的不是懒散的兵油子,而是眼神锐利、保卫家园的汉子。码头不再被恶霸和贪官盘剥,渔获公平交易。
田间地头,农人能安心耕种…那不再是朝廷治下被遗忘的蛮荒,而是…一片活人当家作主的新土!
“可…可名不正言不顺…”周县令残存的最后一丝士大夫的桎梏还在挣扎,“这…这是裂土自立…形同谋反啊…”
“谋反?”季如歌冷笑,那笑声在黑暗里格外刺耳,“谋谁的反?是反那个视我们如草芥的朝廷?还是反那些把我们当猪羊的海贼?周大人,你读圣贤书,告诉我,是守着那虚无缥缈的‘君臣名分’,眼睁睁看着治下百姓被虐杀殆尽,是忠?还是撕开这吃人的假面,护住一方生民,让他们活得像个人,是义?!”
忠?义?周县令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圣贤书上的道理,此刻在妞妞带血的字迹和白骨堆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想起大哥空洞的眼神,想起嫂子哭瞎的眼睛,想起废墟旁那些失去亲人、眼中只剩下刻骨恨意的百姓…忠?对谁的忠?对那个纵容知府、对子民苦难不闻不问的朝廷的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