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头一次,常豫苏的眼睛里,出现了今生第一次除愤怒以外的情绪。
是震惊,是屈辱,是愕然,是惶恐...
异样的情绪,在他身上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他回过神来,名为“愤怒”的情绪重新灌满他的脑心身——“贺山月”,那个猪仔!那个疯女人!
低贱的出身,以为攀上了薛枭这条疯狗就站上台了吗!
竟然敢折磨他!威慑他!囚禁他!
竟然还想全身而退!
休想!
休想!
休想!
“你站住!你给我站住!”常豫苏粗声惊叫,尾音撕裂,恼羞成怒的意味昭然若揭!
“我劝你——我劝你——”常豫苏舌尖像弹出的肉虫,飞快地舔舐唇角后,又像肉虫收回触角一般迅速回缩,他面目扭曲,眼神像被风吹颤的烛火疯狂闪烁:“我劝你,不要放我出去,只要我踏出这座地牢,我发誓,我要把你的皮扒下来,你的肉剔下来,剁烂剁碎,用面皮儿包着,下饺子吃。”
山月背身而立,侧过面颊,微微颔首,眼神落在左肩。
疼得很痛快的左肩。
“噢?饺子?江南少吃饺子。”山月轻声一笑。
映照在岩壁的火光中的年轻女子,鼻梁挺直,眉眼轻柔:“豫字为中原,苏字为江南,一字意为常家,一字意为母家——你意味你冠之以常姓,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勋贵子弟了吗?”
“你做梦吧。”
山月的声音轻得像浮在水面成熟的花蕊:“你永远都是你瞧不起的下等人的儿子,你永远都留着戏子的血。你不是尊贵的子弟,你只是常蔺妥协的产物——百年武门,沙场世家,为了权势和利益,舍弃了家族荣耀,低头娶回一个下九流的戏子...”
山月展眉笑起来:“常豫苏,你的名字,就是你父亲向权力投降的证据——你远比我低贱数倍。”
山月说完,便头也不转地朝外走去。
在昏暗地牢的火光之中,她身形一顿,姿态轻盈地侧过身,纤细修长的指尖,像在拂弄琴弦似的,极富韵律节奏地像浪潮浮动。
“再会哟,猪仔。”女人笑盈盈,眉梢眼角都是满溢的笑意。
“啊——啊——啊——”常豫苏怒声嘶吼!
他不低贱!他不是下九流!他绝不低贱!
常家是豫中老牌军户,死了族谱满本的人,才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他是常家人!他娘早已不再唱戏!舅舅更是尊贵的驸马!他不是低贱之人!他不是!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大街上杀人所为何事!
那个八品小吏扶他上马时,恭维他:“...往日在江湖中只闻常大少力大无穷,还以为是位义薄云天的莽英雄。今儿个得见真人,方才晓您气度高华,音脆又贵矜,原是位尊贵的世家公子...”
“你说我什么?”他问。
“世...”小吏怔忡:“世家公子...”
“前一句。”他说。
“音脆而贵——”
那个小吏话还未说完,便被马蹄踢中了胸腔,当场便有两根尖锐的肋骨刺穿他的胸口,从八品青鸟官服正中间突出,那小吏甚至来不及闭嘴,便没了气,双眼瞪得跟一对炸花儿的灯笼似的,“砰”的一声向后砸倒。
他挥挥马鞭,名贵的大宛马昂着头,从那小吏的头上踩过。
头骨破裂,白花花的脑浆混着红艳艳的血,染了一条长街。
众人皆道,是他疾驰纵马,致这小吏无端伤亡。
他心头却晓得,他为什么要让这小吏死!
声音...声音...声音!
他的声音就像他的娘亲周氏!
很脆,很,很难听轻...就像唱大戏的一样!他喝醋、灌烫水、吃辣子,甚至将烧红的沙砾去烫喉咙,就为了把嗓音搞烂!搞得嘶哑难听!
这小吏竟然敢评价他的嗓音!
这小吏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是不是在暗示些什么?
是不是在嘲讽他!
旧事与现今的场景,在他眼前急速交织,常豫苏陡觉一股猛烈的怒气冲上头顶,他声音嘶哑,仰头高喝,抓心挠肝却无法疏解的愤怒像蔓过头顶的潮水倾泻而下,将他的口鼻堵住!五观堵住!七窍堵住!
他快要炸了!
他快要炸了!
他胸腔中升腾的那股恨怼、暴怒,就好似鬼婴伸出尖锐的长指甲,惊嚣着划破他胸腔的皮肤,拉扯开他丝缕的血肉,掰断他的骨头,使劲向外探出头来!
“噗噗噗——”常豫苏朝天喷出几大口鲜血!
新鲜的、浓烈的、滚烫的血液气息,萦绕在高挑封闭的地牢中。
“...吐血之后,晕过去了。”落风回禀。
薛枭恰如其分地紧跟在山月半步之后:“浇盆冰水,让他醒过来。这几日,看好他,若是他跑了,我就放你归家。”
落风一凛:“是!”
流放天宝观,说明他还有救!
放他归家,说明他彻底没救了。
落风隐退在黑暗里,摩拳擦掌退回地牢:这一世,他是个恶毒的死士,他将用十二万分的耐心,拿回属于他的荣誉——疾风那个狗娘养的,这几日一定紧紧跟着大人,企图撼动他的地位来着!
......
地牢的出口,并不在天宝观,而是沿着地道一路向上行,自城东另一处偏僻的小院而出。
甫出地牢,便见星月。
马车早已等候在此,未有马夫,薛枭率先上马,伸手去接山月,却见山月抬了几次手都无法抬起相应的高度,薛枭凝神细看才见她浑身发抖,唇色发白,面容极其难看。
重伤还未好,便将言辞化作利剑,刺穿了常豫苏——如此一场耗费心力的大仗,主将必定精尽力竭。
薛枭下马车,身形微佝,一手勾住山月的膝弯,一手轻护住她的肩膀,将她抱上了马车。
“你——”山月声音发颤:“放我下来。我可以,我没事。”
“没说你不行。”薛枭面色隐没在黑暗的车厢中,声音平缓低沉:“恰好正因为你太行了,一出征就打了胜仗...作为盟友,我自豪,我高兴地抱抱你,还不行吗?”
贺山月,脾气犟得像穿鼻环的老牛,性情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忌讳跟四五十岁的男人差不多——绝对不能说她不行。
得顺着。
姿态得低。
也绝不能怪她不珍重身体一定要在这个时刻耗费心血——她的处事逻辑,从来不需要别人赞同。
薛枭十指张开,一只大掌便控住了女人瘦削的后背,轻缓地将山月放下,让她靠着车厢舒服一些:“你先歇一会,我驾车慢些,到了唤你。”
左肩剧痛。
应当是刚刚又将伤口拉扯开了。
山月咬紧后槽牙,强撑着点了点头,待车帘被放下,车厢重新陷入黑暗,她双眼一阖,便陷入了昏昏沉沉的自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