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封氏的手指,死死按在那道疤痕上,仿佛要透过皮肉,触摸到当年那致命一击留下的、早已深入骨髓的痛楚,以及...那誓言的烙印。
是的,一切都源于此。
源于那个山谷,源于那飞溅的鲜血,源于他最后充满期盼的眼神,源于她亲口许下的、浸透了鲜血的誓言。
她将悲痛化为更冷酷的复仇和清洗,因为她不能让任何隐患威胁到包家,威胁到她对他承诺的繁荣。
修炼返春诀,忍受那非人的痛苦和逐渐扭曲的身体,是为了获得力量,是为了活得足够久,久到能亲眼看到包家屹立不倒,繁荣昌盛。
对儿媳的苛刻,对孙辈的筛选与无情淘汰,是因为在她心中,包家的繁荣高于一切个人情感。
不合格的继承者,就是通往繁荣之路上的绊脚石,必须清除。
她要的,是最强、最好、最能带领包家走向辉煌的后代,哪怕手段残酷,哪怕违背人伦。
与外敌周旋,与各方势力勾心斗角,甚至不惜与虎谋皮,与那边进行黑暗的交易,都是为了获取资源,扫清障碍,巩固包家的地位。
所有的冷酷,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淫靡放纵,所有的离经叛道...其核心,都是那个在血与火中诞生的、偏执到了极点的誓言。
她要守住包家。
她要让包家繁荣。
为了他。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当年的选择没有错,证明她配得上他那份最后的信任与托付,证明他们的结合、他们的孩子、他们的一切,都有意义。
哪怕这条路,让她双手沾满鲜血,让她众叛亲离,让她变得面目全非,让她夜夜承受功法反噬和良心的啃噬,她也义无反顾。
因为这是她欠他的。
更是她爱他的方式——一种已然扭曲、却深入骨髓骨髓的方式。
她缓缓松开按着疤痕的手,那处皮肤因为用力而显得更加苍白,衬得疤痕越发狰狞。
她已经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人生变成了这样一本冰冷的账簿?
计算得失,权衡利弊,用别人的血泪和尸骨,来填充自己的欲望和权柄?
她不知道。
或许,是从长子死去的那天开始。
或许,更早。
石室一角,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石龛。
包封氏起身,走到石龛前。
里面没有供奉神佛,只放着一个褪了色的、布料粗糙的旧荷包,和一个巴掌大小、边缘已经磨损的拨浪鼓。
荷包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里面早就空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早已消散的草药味。
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留给她的记忆很少,只有这个荷包,和一种挥之不去的、药味混合着眼泪的苦涩气息。
拨浪鼓,是她长孙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简陋,甚至有些粗劣,是刘氏的一个婢女从街上随手买来的。
但那孩子却爱不释手,睡觉都要抱着。
后来他死了,这个拨浪鼓被她收了起来,再没有第二个人碰过。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荷包粗糙的表面,又拿起那个拨浪鼓,轻轻摇了摇。
鼓声沉闷,在寂静的石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孤独。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碰过这些东西了。
刻意不去想,仿佛就能忘记那些软弱的、属于封绛雪的情感。
但今夜,或许是处理了太多家事,或许是祁玉舟的出现勾起了某些遥远的对比,又或许只是单纯的疲惫,让这些早已尘封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母亲临终前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样子。
她送长子包勇去参加空明军的选拔的时候,看着眼前高大的人对她落泪时的样子。
长孙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举着拨浪鼓冲她笑的样子。
还有...那个她永远深爱的男人,她的丈夫。
她的一生,似乎总是在失去。
失去母亲,失去丈夫,失去孩子,最后,连自己最初的模样,也失去了。
现在,她坐拥庞大的家业,掌控无数人的生死,外表光鲜,内里却是一片荒芜。
她修炼邪功,保持青春,纵情声色,仿佛在向命运宣告自己的强大与不羁。
她怕死吗?
当然怕。
没有人比她更恐惧衰老和死亡。
正因为恐惧,她才要不择手段地活下去,哪怕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但她更怕的,或许是这种深入骨髓的、无人可诉的孤独。
在所有人面前,她是说一不二、冷酷无情的包老夫人。
在男宠面前,她是索取无度、高高在上的主宰。
在敌人面前,她是心狠手辣、算无遗策的毒妇。
可当她褪去所有伪装,坐在这冰冷的石室里,面对真实的自己时,她是谁?
一个靠着吸食他人生命和灵力来维持表象的老怪物?
一个为了权力不惜牺牲一切、包括亲情的疯子?
还是一个被命运和欲望共同铸造的、可怜又可悲的囚徒?
没有答案。
只有石壁反射着她孤零零的身影,和那盏长明灯摇曳的、微弱的光芒。
她将荷包和拨浪鼓放回石龛,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然后,她重新坐回蒲团上,闭上了眼睛。
不能沉浸在这种无用的情绪里。
她对自己说。
软弱是毒药,回忆是荆棘。
她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处理。
她必须强大,必须冷酷,必须算计好每一步。
唯有如此,她才能继续坐在这权力的巅峰,才能继续...活下去。
她别无选择。
她开始默默运转心法,试图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将注意力集中到修炼上。
不知过了多久,石室内那盏青铜油灯的灯焰,忽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包封氏倏然睁眼,眼中疲惫尽去,只剩下锐利如鹰隼的警惕。
她并没有完全入定,始终保留着一丝神识,监控着石室内的阵法。
刚才那一瞬的闪烁,并非灯油将尽,而是...石室外层的防御阵法,被极其细微地触动了一下。
不是攻击,更像是...某种试探性的触碰,或者,是某种特殊的传讯手段。
能知道这个秘室存在,并能触动外层阵法而不触发警报的,只有极少数人。
她迅速起身,素白的棉布衣裙无风自动,脸上所有属于脆弱的表情瞬间消失,恢复了平日那种深不可测的冷漠。
她走到石室那扇暗门前,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将手掌贴在门上,神识顺着门上的阵法延伸出去。
片刻后,她收回手,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混合了厌恶、警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确保自己此刻朴素的模样不会被误认为虚弱,然后,以特定的节奏,在门上轻叩了三下。
石门无声滑开。
门外甬道柔和的荧光中,站着一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中的人影。
人影不高,甚至有些佝偻,脸上戴着一张带着诡异笑容,嘴角开到耳根的纯白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
那眼睛浑浊、苍老,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静与深邃。
没有行礼,没有问候。
黑袍人只是微微抬起枯瘦的手,递过来一个巴掌大小、非金非木的黑色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