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太湖万顷碧波被暮色染成一片金红,烟波浩渺间,几缕晚雾如轻纱般缠绕着远处的水天一线,连归巢的水鸟都敛了翅,只敢低低掠过水面,生怕惊碎了这湖光山色的静谧。
阿碧立在一叶乌篷小舟的船头,素手轻摇橹,橹叶划过水面时几乎听不到声响——她熟稔这里的每一条水道,哪处芦苇荡下藏着暗礁,哪片荷叶丛后通着近路,都刻在骨子里。
小舟如一片柳叶,避开了往来的渔舟商船,悄无声息地驶向那片被垂柳与荷塘环抱的隐秘之地——参合庄,燕子坞,慕容氏祖孙三代经营数百年的根基所在,青砖黛瓦隐在翠绿的柳丝间,往日里总透着几分江南世家的清雅,今日却蒙着一层说不出的阴翳。
船越靠近岸边,阿碧握着橹柄的手便越发冰凉,指尖微微泛白。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跳得又急又乱,哪里是近乡情怯?
分明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不安。
风从庄内吹出来,带着荷塘的清香,却又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气息——那是新鲜的血腥气,像刚宰过牲畜的屠场,又带着内力激荡后残留的、令人经脉发麻的波动,两种气息缠在一起,飘在暮色里,让这温润的江南晚风都变得刺骨。
萧峰就站在她身后,玄色劲装被风拂起一角,他早已察觉了阿碧的慌乱,宽厚的手掌轻轻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过来,沉稳得像脚下的大地。
他没说话,只微微颔首,眼神沉静如深潭,那无声的力量,让阿碧乱颤的心绪稍稍定了些。
小舟刚一触岸,两人足尖点在船板上,身形便如两道青烟般掠起,柳丝被衣袂带得轻轻晃动,却连一片柳叶都未曾落下,转瞬便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庄内。
庄里静得反常。
往日里,此时该有仆妇收拾庭院的声响,该有护院练拳的喝声,此刻却只有风吹过回廊下铜铃的轻响,单调得让人发慌。
循着那股越来越浓的血腥气与内力波动,两人足尖点地,沿着抄手游廊往后院的练武场掠去,脚步落在青石板上,轻得像一片羽毛。
刚转过月亮门,眼前的景象便让阿碧猛地顿住脚步,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冻结,连呼吸都忘了!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出的,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惨状——昔日用青石铺就、平整得能照出人影的练武场,此刻满地狼藉,青石砖碎裂飞溅,演武用的木桩断成数截,地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黏着破碎的衣料。
而那几个平日里对慕容家最是忠心耿耿的老家将,此刻竟像破布娃娃般瘫倒在碎石堆里,他们都是跟着慕容博出生入死的老人,鬓角染霜,却总爱摸着阿碧的头叫“碧姑娘”,可现在,他们的面容扭曲成一团,嘴角溢着黑血,原本还算健朗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松弛地贴在骨头上,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肉的皮囊。
更可怖的是,他们丹田处,正有一道道莹白的气流涌出来,那是他们苦修数十年的内力,此刻却如同被狂风卷动的柳絮,疯狂地涌向场中那个背对着他们的身影——
那人衣衫褴褛,原本该是月白的锦袍,此刻破碎不堪,沾满了尘土与不明的污渍,长发如枯草般狂舞,被周身的气流吹得根根竖起。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阿碧也一眼认了出来——那是慕容复!
是她从小看到大、奉若神明的公子!
慕容复站在练武场中央,双手虚张,掌心仿佛有两个无形的漩涡在旋转,那一道道莹白的内力气流,一靠近他的掌心,便被瞬间吞噬,连一丝痕迹都不留。
他周身的气息澎湃汹涌,像即将爆发的山洪,却又驳杂得厉害,时而刚猛如烈火,时而阴柔如寒水,两股力量在他体内冲撞,让他的身形都微微颤抖,周身隐隐透着一层诡异的紫黑色光芒,那光芒扭曲不定,像缠绕在他身上的毒蛇,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邪异到极致的癫狂气息。
“公……公子……为……为何……”一个躺在最边上的老家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却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干枯的手,指向慕容复,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为何要如此……对待我等老仆?”
他的眼中充满了不解,还有深深的绝望——他们为慕容家效忠了一辈子,到最后,竟成了自家公子的“养料”?
慕容复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嗤笑,猛地收回右手。
那名家将的身体便像断了线的风筝,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头歪在一边,双眼圆睁,气息全无。
他缓缓转过身,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映出的却是一张狰狞可怖的脸——昔日那张俊雅温润、自带世家公子气度的面容,此刻因内力冲突而扭曲,额角青筋暴起,眼底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嘴角却还挂着一丝疯狂的笑意,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影子?
“为何?”慕容复嗤笑一声,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走火入魔般的亢奋,他一步步走向剩下的几个老家将,脚步踉跄,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压迫感,“你们这些蠢材,到死都不明白吗?
道德?
仁义?
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不过是弱者用来自我安慰的借口!”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月亮门的方向,仿佛萧峰和阿碧就站在他眼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嫉妒,“看看萧峰!
他一个契丹胡虏,凭什么威震天下?
凭什么人人都敬他一声‘萧大王’?
凭什么他能把我逼得如丧家之犬,连燕子坞都不敢回?
凭的就是他够强!
凭的就是他够狠!
他可以不要道德,可以不顾世人眼光,杀父母,杀师父,杀江湖同道,只要他自己够厉害,就能把所有人都打服!”
慕容复张开双臂,猛地仰头,仿佛在拥抱那身周狂暴而杂乱的力量,紫黑色的光芒在他周身流转,让他看起来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在空旷的练武场上回荡,惊飞了檐角的麻雀,“我现在也想通了!
什么名门正派,什么君子之道,都是狗屁!
只要我能拥有无敌的内力,管他什么北冥神功,管他什么化功大法!
只要能让我变强,只要能让我打死萧峰那个狗贼,只要能让我重振大燕,吸干你们这些废物的内力,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家将,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冷漠,“这是你们的福气!
是你们为慕容氏,为我慕容复做出的最后,也是最有价值的贡献!”
剩下的两三名老家将,听到这番话,原本还带着一丝希冀的眼神,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
他们躺在地上,看着这个他们从小看大、手把手教他武功、誓死效忠的公子,看着他那张狰狞的脸,听着他癫狂的话语,只觉得陌生得可怕——这哪里还是那个温文尔雅、心怀大志的慕容公子?
分明是一个被权力和仇恨逼疯的恶魔!
“疯了……公子,您真的疯了……”一个老家将老泪纵横,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滴在地上的血迹里,他喃喃地说着,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彻底的绝望。
“疯了?
哈哈哈!”慕容复笑得更加张狂,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他捂着肚子,弯下腰,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是这世道逼疯我的!
是萧峰那个契丹狗逼疯我的!
是你们这些废物太没用,帮不了我,才逼得我走到这一步!”
他直起身,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扫过那几个老家将,语气里充满了讽刺与无情,“你们安心去吧,待我神功大成,必定宰了萧峰那狗贼,为你们‘报仇’!”
慕容复特意加重了“报仇”两个字,语气里的嘲讽像针一样扎人,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笑话——他吸干了他们的内力,却还要说为他们报仇,何其可笑,何其残忍!
这一幕,这一番话,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月亮门后的阿碧和萧峰眼中。
萧峰站在阴影里,玄色的衣袍与暮色融为一体,他的目光冰冷得如同万载不化的寒冰,死死地盯着场中的慕容复。
以他的内力,早已清晰地感受到慕容复体内那庞大却混乱不堪的内息——就像一个装满了各种杂质的火药桶,刚猛的、阴柔的、霸道的、邪异的内力在他体内冲撞撕扯,不仅没有半分益处,反而像一团乱麻,蒙蔽了他的五感,扰乱了他的神智。
以至于自己和阿碧就站在离他不过数丈的地方,他竟然毫无所觉,还在那里大放厥词。
萧峰的右手微微握紧,指节泛白,心中冷笑连连——若非为了让阿碧亲眼看清此人的真面目,彻底斩断那点不必要的旧情,依他的性子,早就一掌拍出,降龙十八掌的力道足以将这卑劣小人毙于掌下,哪容他在此残害忠仆,疯言疯语?
而阿碧,此刻早已面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才没有让自己失声痛哭出来。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的指缝里溢出来,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眼前这个状若疯魔、视忠诚家将如草芥养料、口中尽是歪理邪说的男人……真的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慕容复吗?
记忆里的公子,是穿着月白锦袍,手持折扇,站在燕子坞的桃花树下,温文尔雅地教她抚琴的;
是即使兵败如山倒,也会强撑着笑意,对她说:“阿碧,别怕,有我在”的;
是她仰望了一辈子,心甘情愿为他洗衣做饭、为他打理燕子坞、甚至为他守着这片破败家业的“慕容公子”啊……
可现在,那个风度翩翩、虽有心机却始终维持着世家公子仪态的慕容复,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仇恨和野心吞噬、连忠仆都能下狠手的恶魔。
那个曾让她仰望、让她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公子”形象,在这一刻,伴随着家将们绝望的眼神、慕容复疯狂的笑声,还有那漫天飞舞的莹白内力,如同一件精美的琉璃盏,“啪”的一声,从高处狠狠坠落在地,彻底碎裂,化为齑粉,连一片完整的碎片都找不到。
最后一丝幻想,最后一点残存的、基于过往记忆的维护与同情,在这一刻,随着那声碎裂的脆响,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阿碧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再睁开眼时,那双往日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眸子,只剩下冰冷的失望,还有一种彻底的释然——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亲手埋葬了一段早已腐烂的过往。
她轻轻拉了拉萧峰的衣袖,指尖依旧冰凉,声音却低微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心如死灰后的平静,没有哭腔,没有颤抖,只有一种彻底的放下:
“萧大哥……我们……走吧。”
这个人,这片沾满了血腥与背叛的地方,再也与她无关了。
她的过去,随着慕容复的疯魔,随着家将们的惨死,随着那声琉璃碎裂的脆响,彻底留在了这片暮色里。
而她的未来,她的余生,只在身边这个顶天立地、能给她无声力量的男人身上。
萧峰低头看了看身侧的阿碧,她眼眶泛红,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可那双往日里总含着温柔水光的眸子,此刻已没了先前的慌乱与抽噎,只剩一片洗尽尘埃后的平静,连望向他的眼神里,都透着一股近乎执拗的坚定——那是放下过往后,将所有信任都托付过来的模样。
萧峰,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又松开。
方才在月亮门后,见慕容复那般残害忠仆、疯言疯语,降龙十八掌的内力早已在他掌心蓄势,若不是阿碧之前拉着他的衣袖,低声求过“萧大哥,看在往日情分,莫要伤他”,依他的性子,哪容那卑劣小人在参合庄里癫狂?
可他答应了阿碧,便不能食言。
萧峰沉默片刻,终究是压下了心底翻涌的杀意,只伸出手,轻轻替阿碧拂去了颊边的泪痕,声音沉得像太湖深处的水:“好,我们走。”
他没有说别的,只这一个“好”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让阿碧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轻轻靠在了他的胳膊上。
只是没人看见,萧峰转身时,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冷厉的寒光。
他脚步平稳地护着阿碧往岸边走,心中已做了决断——今夜先送阿碧寻个安稳住处,等半夜她睡熟了,自己再悄无声息地折返参合庄。
慕容复那等疯魔之徒,留着便是祸患,不仅会再害人性命,他日若真让他练出些邪功,指不定还会缠上阿碧。
他答应阿碧此刻不杀慕容复,却没说“永远不杀”。
等夜深人静,他一掌毙了那疯子,神不知鬼不觉,既除了后患,也不会让阿碧知道真相——萧峰不愿让她刚放下过往,又因自己破诺而心生芥蒂,更不愿这份刚萌芽的信任,被慕容复那滩烂泥玷污分毫。
萧峰低头看了眼靠在自己臂弯里、呼吸渐渐平稳的阿碧,掌心的温度又柔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