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像是看了一场支离破碎的走马灯。
有些事情失控了。
他会不间断地、频繁地失去意识,有时只是瞬息,有时甚至会蔓延数个时辰。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正在“活”过来。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蠢蠢欲动,正在滋生出自我的意志,像是要破体而出。
有时他都能听见体内另一个自己的声音。
令他不悦的是,每次失控时,那部分“自己”都会去寻找那个凡人女子,像条认主的魔兽,卑贱而愚蠢。
男人缓慢地眯起眼睛,森冷的白霜顺着他的眉骨蔓延,在俊美的五官镀上一层阴郁的冰晶。
方圆百里冰霜遍布,黑气横生,遮天蔽日。
瞬息之间,他出现在无尽海的阵眼之中。
他没有名字。
或者说,六界的言语文字无法承载他的真名。
似神非神,似魔非魔,虚实混沌,永无定形。
数千年来,六界众生对他的称谓不断更迭,有称无相君,也有闭目佛,寂照尊。
最后一个称谓,是一千多年前封印他时,引得天地动荡忌讳的……
魔神。
而后他就成了世人口中的魔,无尽海大阵便是封魔阵,他曾在这里被封印了不知多少年。
大阵阵法千百年来不断叠加,既有东皇后裔太一仙宗的手笔,也有仙域真龙的痕迹。
镇守阵法的图纹上全是上古凶煞。吞天饕餮,噬魂穷奇,甚至烛龙和九婴。
他垂眸,面色冷寂,踏入阵法之中。
大地震动,裂缝中攀爬出无数锁链符文,如巨蟒般层层缠绕上他的身体,伴随着蜿蜒流动的黑气,自脚踝一路向上攀爬,顷刻间将他牢牢禁锢在重重阵法中央。
这道阵法原是六界所有大能聚集起来,专为封锁他而设。
前段时日他刚破阵而出,如今却主动踏入阵中,亲自束缚自己。
他缓缓闭目。
锁链收紧,将他拖入阵心。
他想,这或许只是刚破封印后神魂不稳引来的一点小小余波,平息便可。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满身狰狞的伤口。
整条左臂的皮肉被生生剥开,血肉上翻涌着丝丝缕缕黑气,苍白的皮肤像被粗暴撕开的绸缎。
双腿自膝下尽数折断,断裂的骨刺森然支棱着。
而他此刻身处之地,已经不在阵法中。
又回到了先前那座城池。
这样玉石俱焚的破阵方式无异于自毁,‘他’在身上留下这样惨烈的痕迹,更像是在威胁他不要再伤害他心爱之人。
疯狗。
男人神色愈发冷峻,觉得可笑,面无表情,黑气弥漫,缠绕在伤处。血肉蠕动愈合,断裂的手脚重新生长。
不过瞬息,这具躯体又恢复如初。
不受掌控的部分,不如彻底毁掉。
男人竖瞳寒光骤现,毫不犹豫地震碎周身经脉。
骨骼碎裂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却连神情都没有多余变化。
这副躯壳对他而言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的容器,碾碎重塑不过瞬息之间。
可不久后,他又一次失去意识。
再睁开眼之后,手中残留着一点淡淡的香气,柔软的触感甚至还残留在掌心。
是那个凡人女子的气息。
……他又去找那个凡人女子了。
男人竖瞳缩成细长森冷的直线。
原以为将那些失控的神魂剥离便可永绝后患,却不想换来更激烈的反抗。
寒霜在他脚下蔓延。
既然无法彻底抹杀那部分自己,与其继续与另一个意识角力,不如直接斩断这份执念的源头。
柔弱的凡人女子这两日都藏在坍塌的绣楼里,这里已经重新变回完好如初的模样,多了许多凡间的东西。
绫罗绸缎,珠光宝气,锦衣玉食。
又是那个愚蠢的疯狗眼巴巴送来的。
男人站在她面前,垂眸居高临下,看着面露惊惶的小姑娘。
她警惕地问,“你过来做什么。”
其实碾碎她很容易。
比折断一根芦苇还要轻松。
她就像一缕尘埃,一片落叶,渺小到可以忽视。
他的指尖凝着浓郁漆黑的魔息,却在碰到她纤细的脖颈前倏然收势。
她的眸光太干净,像清泉,湿漉漉地映出他的身影。
长长的睫毛不自觉地轻颤,在瓷白的皮肤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他动不了手。
“你和他说什么了。”声音冷得像淬了层冰。
玉笺怔在原地,瞳孔微微颤动。
她就这样定定地直视着他,这般僭越的举动,换作旁的魔物早已碎成齑粉。
可奇怪的是,他竟未生出半分杀意。
甚至没有不悦。
“说。”他又吐出一个字。
她似是害怕极了,唇瓣微微张开一条缝,到嘴边的话想说又咽了回去。
在对上他的目光时明显瑟缩了一下,身体也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男人面无表情,垂眸看着她的反应。
在他眼中,玉笺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他可以允许某部分‘自己’一时兴起将她留在身边,却绝不会容许因她逾越分毫。
片刻后,她垂下眼睛,像是惧怕眼前这个随时能取她性命的存在。
一番权衡后,终于轻声细语地开口。
“我要‘他’……送我平安离开这里。”
平安?
他皱眉。
垂眸看她纤细孱弱的身影,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些问题。
这样不堪一击的凡人之躯,的确连活着走出这片魔域都做不到。
“无尽海大阵即破。”他忽然扣住她的手腕。
凡人女子的肌肤温热柔软,腕骨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届时,我自会送你离开这里。”
冰冷的指腹划过玉笺掌心,他在她手心写下一道看不见的符号。
一道泛着黑雾的印记烙入肌理,如墨滴入水般晕开,却没有灼痛的感觉。
“走远些。”他松开手,面色隐在幢幢雷光里,“别让他再找到你。”
这个术法,可以让任何一个魔物找不到她。
包括他自己。
他没有问玉笺要去哪里。
魔的另一部分本体知道玉笺要去人间,他对玉笺要去哪里都不感兴趣,无论她去人间还是去哪里,只要不再出现即可。
玉笺低头看着掌心消失不见的咒纹。
抬起头,柔柔地笑了,“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