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群山之中,乃是玄风王朝龙兴之地。不过现在很多人都忘了,玄风原本只是个小国,从一个弹丸小国到变成如今这个庞然大物,也不过堪堪百年而已。
三日很快过去,待半空中如同泼墨一般的剑意随风而散,剑意所保护的小天地也崩碎开来,一座大宅院就这么缓缓落在山间。
刘暮舟伸手取回玉佩,而后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我们也该走了。”
钟离沁望着远处宅子,沉默片刻后,轻声道:“你说,再过几千年几万年,有人还记得他们吗?又有人还记得我们吗?”
刘暮舟思量片刻后,答复道:“若光阴长河未曾改道,那我们一直都在河岸上。可要是再出现一场末法,别说有没有人记得住我们,连我们这个时代是否存在后人都不一定知道。就像那位前辈,按道理说,他是最该被人铭记的人物,但除了十二楼与楼外楼的壁画外,哪里还找得到他丝毫踪迹?”
钟离沁点了点头,神情略显伤感:“说到底,我们就是沧海一粟而已。”
刘暮舟笑着将那一半吊坠系在钟离沁脖子上,同时说道:“一粟就一粟,再怎么渺小,这个时代的人,总归能煮一大锅粥的。”
钟离沁深吸一口气,挤出个笑脸:“我就不杞人忧天了,走吧,在山外山过年,免不了去拜访那些堂兄堂弟,叔叔伯伯的。我从小就怕这些,不过我想现在应该没几个人愿意冲出来与你讨教了。”
刘暮舟一乐,“要有人讨教,也未尝不可嘛!”
钟离沁呵呵一笑:“修为高了,说话都硬气了?刘大教主莫要小瞧我爹,浩然剑气,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刘暮舟点了点头,那倒是,老丈人以浩然之气养剑,若是再进一步的合道,恐怕只能是走那条儒道了。
不过起程后,刘暮舟却说了句:“冬月而已,还早,我们先去一趟闻道山吧。
钟离沁只点了点头,也没问去闻道山作甚。可刘暮舟就有些疑惑了,忙问:“你都不问我去闻道山干什么?”
哪承想钟离沁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连这都猜不着,白跟你认识这么多年了。”
不过就是想再上独台嘛!
我认为的我,与真正对我,或许压根儿不是一回事。即便是以人或以万物为镜子,大多时候都还是看不清自己模样。
但独台不一样,那处平平无奇的高台,是一面真正的镜子,能照人心中暗室的镜子。
只是……几十年后再上独台,恐他刘暮舟再想大睡一觉,恐怕有点儿难。
这边两人往学宫赶去,而姜玉霄与顾白白,今日才被准许上了破甲山。
瓶儿亲自引路,算是给面子了,只不过即便是瓶儿带着二人,但她明显不待见顾白白,姜玉霄甚至觉得若非自己顶着刘暮舟亲传的名头,瓶儿都懒得理他们。
随着往半山腰去,瓶儿基本没怎么说话,姜玉霄觉得气氛不对,故而厚着脸皮,问道:“瓶儿姑娘,这十几年,三妹没去过入世城对吧?”
哪承想瓶儿冷冷一句:“怎么可能没去过?若没去过,入世城里哪里来那么多的东西卖?她只是没上战场,没上战场却出了大力的人,多了!”
刚开口就碰钉子了,可姜玉霄这么多年虽然武道修为没提多高,嘴上功夫却磨炼得炉火纯青,再加上脸皮厚,于是就厚着脸皮,哈哈笑道:“的确的确,不过功德台那边也是公平的,像三妹这种无名英雄,也不会受亏待。”
瓶儿呵呵一笑,但笑声冷漠,更像是冷笑:“跟我说这么多有的没有,没有用。三妹虽然来得晚,但东家器重她,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接我的手,做总账房了。当年的事情与你姜玉霄没什么关系,但她顾白白想要道个歉就完事,那就太想当然了。”
姜玉霄挠着头,干笑道:“当然,可这个……”
话未说完,顾白白却抬手拉住了姜玉霄,然后挤出个笑脸,轻声道:“好了,没事。其实你师父说得对,浪子回头跟悬崖勒马不是一回事,想要改变,哪儿那么容易?”
瓶儿接过话茬儿:“还算有点儿自知之明。”
此时正走到一棵歪脖子青松之下,抬头望去,有个挂在山崖上的阁楼,楼下栈道人来人往,走进走出的人都抱着一捆又一捆的书卷。
瓶儿往上看了一眼,而后冷漠道:“她现在负责统筹破甲山所有消息,很忙的,你们等一等吧。”
说罢,瓶儿踏风而去,多余的一句话都没说。
姜玉霄赶忙看向顾白白,声音温柔:“别着急,我们等等。”
顾白白笑了笑,点头道:“好。对了,你也不要担心,我都这个年纪了,不是年轻人了。”
这话说得姜玉霄略显尴尬,他觉得他是个年轻人。
两人就这么等着,望着高处小楼人来人往。
等着等着,太阳就落下西山,月亮爬上了山。
随着最后一位白衣女子抱着书卷走出,过了大约一刻后,才有个身着白裙的年轻女子走出门。女子伸了伸懒腰,这才低头望向在树下站了整整一天的两人。
她望着顾白白,许久之后才说了句:“你希望我说什么?”
许是长久以来负责的就是各种消息的统筹与归纳,宋三妹习惯了说话能省则省。
顾白白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宋三妹,沉声道:“当年是我派人去霜月湖挑事,你父母罹难非我直接出手,却是因为而起,说到底,我是那个杀人凶手。”
宋三妹眸子低垂,声音平淡:“所以?”
姜玉霄干笑一声,玩笑道:“宋妹妹还真是惜字如金啊!”
宋三妹只是看了姜玉霄一眼,然后点头道:“说多了累。”
宋三妹再次看向顾白白,也没说话,意思就是我在等你说话。
几息后,顾白白总算是开口了。
“有句话说得很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若是没碰见姜玉霄,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当年是错的。什么心路历程,我就不说了,你未必愿意听。我只说,今日来此,只为道歉。”
宋三妹点头道:“知道了,不接受,回吧。”
姜玉霄一下子急了,“宋……”
可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白白拉住了。
然后姜玉霄就看着顾白白深吸了一口气,往前一步,冲着宋三妹深深一鞠躬,也没说话,起身后就拉着姜玉霄离开了。
姜玉霄却觉得没达成目的,故而压低声音问道:“要是这么走了,咱们不是白来了?”
可顾白白却笑着说道:“没白来,我来是我的态度,她不接受,是她的态度。”
姜玉霄还是没懂,大眼睛盯着顾白白,一脑门疑惑。
顾白白却道:“你这脑子,你师父怎么教你的?”
姜玉霄干笑一声:“我师父……丢给我一本拳谱,还是他现写的那种,然后就让我练拳。他教我做人更多,至于教本事,则是那种‘你看着,就是这样,学会了吧?’”
顾白白一脸疑惑:“什么?”
姜玉霄也觉得解释起来有点儿麻烦,于是朝前一步,清了清嗓门,沉声道:“玉霄,这套拳要这么练,先这样,再这样。”
关键是姜玉霄光是嘴上说这样这样,手里没丁点儿动弹。
突然一下,顾白白嘴角抽搐了起来:“他这么教徒弟的?给苏梦湫也这样?”
姜玉霄赶忙摇头:“我估计是差不多的,不过教师姐剑的时候,师姐先填了几年土呢,然后就在盖尘祖师留下的小天地里,不断地杀死自己。对了,听师姐说她听师父说的,盖尘祖师教师父的时候就这么教的,先这样,再这样,然后就让师父进楼外楼,能打过就再上一层,打不过就挨打。”
顾白白忍不住捂住脸,“这要收一个天赋稍微差点儿的徒弟,教的人会被累死,学的人会委屈死。”
但凡刘暮舟的徒弟天赋稍差,他在边上先这样再那样,徒弟却看得一脸懵。就算他脾气再好,一遍遍重复,可再怎么重复,只教个先这样后那样,谁学得会?
可顾白白哪里知道,这是楼外楼一脉相承的授徒法门,老爷子这样,白泥这样,盖尘这样,现在换成刘暮舟,也这样。
他俩哪里晓得,此时此刻的渡龙山上,苏梦湫望着自己的开门弟子,两边眉头都快打架了。
她一步跳下大石头,随手拔出剑,左右各砍了一剑,“不就是先这样后这样么?你……怎么就学不会呢?当初你师公就是这么教我的,我没遗漏什么呀!”
曲念十分委屈,却不在师父跟前皱眉,只得压低声音说道:“先哪样,又……又哪样啊?”
苏梦湫张开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便只能挤出个笑脸:“念儿,没事,慢慢来哈!你先养剑气,等你师公回来,咱们问问他该怎么办。”
曲念见师父笑了,这才长舒一口气,而后点头道:“好。”
事实上,一群人看苏梦湫教徒弟,看得眼皮狂跳!
顾朝夕都看不下去了,干脆捂着脸,叹息道:“刘暮舟真这么教她的?这都能学会?”
青瑶仔细想了想,而后点头道:“还真是,不过这丫头忘了,教剑之前,先让她打了好几年的根基呢。”
顾朝夕忍不住叹息:“我当初要碰上这么个师父,不用想,一定是废了。”
其实要是刘暮舟在这里,一定会问道:“很奇怪?学剑不都这样?先这样后那样学不会,就先挨一剑,再挨一剑,实在不行就多挨几剑,挨到会为止嘛!学武练剑这种事,跟久病成医一个道理。”
……
冬月初九,一场大雪。
刘暮舟第三次来学宫,却没想到,夕死城楼有三人或坐或立。
钟离沁也一脸疑惑,刘暮舟直接问道:“你们不是都有事儿么?丘密不去玄洲了?道衍不去维持朝局了?王圣人,你不是要脱离学宫吗?”
道衍一身黑衣,手持禅杖:“你不也来了?”
丘密淡然道:“说到底,大家想一块儿去了。”
王云则是笑道:“这次是先打一架再上去,还是下来了再打一架?”
钟离沁见状,松开刘暮舟,自个儿进了城,打算先去找晴雨,女人一起逛街嘛!
见刘暮舟不言语,道衍追问道:“刘教主,吱声儿!”
刘暮舟摘下酒葫芦,灌了一口酒,而后微笑道:“打打杀杀的没个够是吧?这次玩个不一样的,咱们文斗如何?”
王云好奇问道:“文斗?怎么个文法儿?”
刘暮舟咧嘴一笑,转身屈指一弹,海面立刻出现个手持长剑的虚影,看着像是浊水汇聚而成。
王云恍然大悟:“这么个文斗?”
说罢,海上有浩然气化作人形,通体清白。
丘密与道衍对视一眼,两人先后出手,海面之上便多了一位如泼墨画成的和尚,以及全由桃花垒起的剑客。
很快,大雪将城楼之上的四人覆盖,随着几道巨浪涌来,四人身上的积雪瞬间消散。
刘暮舟率先起身,微笑道:“看来诸位,都找到了当年想要的东西?”
丘密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来此,不就是问问从前的自己对现在的自己还满意吗?”
道衍摇了摇头:“我不一样,我这次来是想放下一个确切答案,佛魔不在于手段,在于用处。”
至于王云,则是微微一笑:“我跟上次一样,上独台而已。”
说罢,三人都望向了刘暮舟。
刘暮舟灌了一大口酒,而后呢喃道:“我想与我认识认识,然后大大方方告个别。”
王云站起来,微笑道:“那就,走吧!”
大雪之中,四人并肩朝着闻道山走去,相较于少年时,如今四人的脚步都很从容。
不再惧怕,就算答案不尽如人意也没什么了不得,故而从容。
待四人到了那座大殿之后,二先生凭空出现。他的视线依次扫过四人,而后笑着说道:“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