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刘暮舟变得只知道发号施令,不像从前一样,会慢一点,看看他人想法。
往台儿家走时,刘暮舟却找回了这种感觉、
此时刘暮舟才发现,教别人为人处世之时,人是会代入从前的自己的。
此时路过一处卖烧饼的小摊儿,苏想停了下来,沉默几息后,问道:“姐,买个烧饼。”
苏念闻言,没好气道:“买什么烧饼呢?家里饭有剩下的。”
苏想却道:“给台儿的,今晚上台儿肯定被我害得不能进家门,只能在门外的草棚里凑合。”
苏念二话不说走过去就买了几个烧饼,顺带买了一碗热汤。
将烧饼递给苏想,苏念轻声道:“等下好好给台儿道歉。”
孩子嗯了一声,一行人继续前进。
拐了一个弯后,前方就是个米铺了。侧边有小巷通往院子,院门口有个简易草棚,远远就能听见里面抽泣声音。
苏想听见之后,撒丫子就往前跑,到了草棚前却站着不知道说什么,都等到刘暮舟站在一侧了,他才将手里的烧饼捧起,低着头轻声道:“台儿姐姐,对不起,我应该先问问你的。”
草棚里少女抬起头,又摇了摇头:“不怪你,是我命不好。小娘说给我找了个好人家,过几天就要把我嫁出去了。”
苏念眉头一皱,大步走上前,沉声问道:“你还不到十三岁呢,她是畜生吗?”
有个女子出现,棚里少女终于皱了皱脸,然后低着头呢喃:“说是弟弟跟我,只能养一个。我爹也说,嫁出去了就不必在家里受苦,不必看人眼色了。”
此时刘暮舟迈步走了过去,往草棚里看了看。
本就不大的个山字形草棚,里面架了几根木棍,木棍上铺着板子。比纸薄的褥子下铺着干草,盖的被子肉眼看不出,但刘暮舟知道里面不是棉絮。
少女裤管都遮不住脚踝,衣衫单薄,手上都是冻裂开的口子。
看了看后,刘暮舟轻声问道:“秋台,那你想不想嫁呢?”
少女抬起头,此时小巷昏暗,她也看不清刘暮舟模样,只知道以前没见过这人。
再次低下头,秋台轻声道:“又由不得我。”
刘暮舟再问:“若由得呢?”
少女猛然抬头,声音哽咽:“那我当然不想!我这么辛苦去讨好她们,不就是为了不被丢弃?可是……他们不会让你们带走我的,就算苏伯伯肯收留我,她也不会放我离开,她就是想卖了我。”
刘暮舟嗯了一声,而后问道:“假设,我能改变这个局面,你想让我怎么处置你爹与你后娘?打骂一顿?还是说,直接杀了。”
杀了二字一出,别说苏想跟秋台一脸不敢置信地望向刘暮舟,连苏念都赶忙望去,沉声道:“刘叔,你……”
还没说完,刘暮舟便抬手将其打断。
“你们别插嘴,我要听秋台的答案。”
棚里的少女怔了好半天,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如果可以,我不想再见到她们了。”
刘暮舟继续说道:“你就这一次机会,想好了再答复。”
说着,刘暮舟伸出手,大拇指微微弹动,一缕火苗就悬浮在了半空中。
“我有这个本事。”
可少女还是摇头:“她们就是小气,就是……就是嫌弃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不再见他们,这样就行了。”
刘暮舟点了点头,手臂虚抬,火苗就到了秋台面前。
面对这悬在眼前,一下子使自己身上温暖起来的火焰,秋台一下子噘起嘴,哽咽道:“谢谢。”
刘暮舟却道:“先别谢,我再问你,假设以后你有了跟我一样的本事,愿意出手帮一帮跟你遭遇相同的孩子吗?”
秋台声音斩钉截铁:“一定会的!”
刘暮舟这才一笑,而后轻声道:“我带你走,那你要不要道别?”
秋台使劲儿摇头,却没动弹。过了几个呼吸后,她轻声道:“她说了,我要是敢跟人走或是跑掉,她就去告苏伯伯一家。想想比我小,却一直帮我,我不能这样的。”
刘暮舟微笑道:“不会,你放心。”
刘暮舟点头道:“真的。”
少女这才缓缓将脚放下木板,她看不清刘暮舟,可看了看苏想,又看了看苏念,虽然不敢肯定刘暮舟到底是不是个好人,但还是咬着牙问道:“那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秋台以为,刘暮舟会收她做丫鬟,等她长大一些后再将她嫁出去,趁此赚取银两。
即便真是这样,她也认了,总好过在这里看人眼色的好。她从来不怕吃苦,就怕昨日那样,明明是自己洗衣服挣来的钱,说好了自己挣的就是自己的,她非要说话不算话。
刘暮舟轻声言道:“不是我带你走,会有人安排你往南边去,去一个有很多孩子的地方,或者学剑,或者学拳,或者学医学其他的。总之呢,即便你再差,也能学很多有用的东西,也能在三年后离开那个地方时,有一定的底气,在碰见跟你如今遭遇差不多的人时仗义出手的底气。”
一个人终究没法儿去碰见人世间所有人,匡扶正义要很多很多人一起来做的。即便再多的人,也只是一张大网,总会有漏网之鱼。但能多帮一个,便是一个。
此时在院内听了很久的妇人终于嗤笑出声:“呦,你以为你是谁啊?三言两语就想骗走我闺女?”
说着,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妇人提着灯笼走出了,边走边说道:“小小年纪,这就有做骚货贱蹄子的模样啊?见这男的长得好看,三言两语就要跟人走?那可不行,我养你这么大,一年十两银子要花吧?你都十三岁了,人家杜老爷出一百三十两还是因为我们两家有关系。别人要想带你走,没有三百两银子,那就是痴心妄想!”
妇人说完之后,单手叉腰站在门口,冷笑着望向刘暮舟。
而此时,秋台才借着灯笼光亮,瞧见了刘暮舟。
对少女来说,这般长相,简直是惊为天人啊!
方才听苏念喊其叔叔,秋台还以为那是个一脸胡子的中年人呢。
刘暮舟笑着望向门口妇人,“你也觉得我好看?”
妇人嗤笑道:“好看归好看,我可不馋男人!脸一蒙都一个样儿,我家男人能滋润我,你不会觉得凭你这脸蛋儿,就能白白带走她吧?想得美!”
刘暮舟一乐,而后朝着妇人走去,边走边笑着说道:“如此,那你好好看看我。”
说话时,妇人突然发觉自己手中的灯笼不由自主地抬高,而前方那张俊美面容,竟突然一变,变得溃烂,甚至有蛆在脸上爬动。那人声音都变得极其恐怖,吓死个人那种!
“现在,好看吗?”
说话时脸上碎肉直往下掉,妇人脸上终于爬满惊惧,她哇的一声丢掉灯笼,慌忙转身逃入屋中,用极快的速度拴好门,这才扯着嗓子喊道:“鬼!有鬼啊!救命啊!”
苏念微微一怔:“这是怎么啦?”
刘暮舟回头之时,面容已经恢复。
“没事,就是将她心中的恶念变成了一张脸,此后三年间,她但凡闭眼睡觉,恶鬼的脸就会寻她。不会伤他性命,只是小小惩戒罢了。
不过有人喊了一声救命,亮起来几户人家的灯而已,十几条街外的仙人跪,竟然立刻有人出门了。
其实刘暮舟有点失望,如果没反应,那还说得过去,因为仙人跪本就是要有人上门去求才能管闲事。
可秋台这样的孩子被虐待的时候,仙人跪没人发现,倒是有人喊了一声救命,他们反应却这么快。
于是刘暮舟淡淡然一句:“不准来,秋家铺子的事情,谁也不能管。还有,我不希望像秋台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没人管。这是第一次,仙人跪的掌柜又都是从前的扶龙之人,所以我不追究谁,但别有下一次了,我们截天教不能做知道了却无动于衷的事情。”
刚刚从仙人跪中走出的女掌柜闻言,面色顿时变得煞白。
那种洞悉万象的混沌气机,天底下只有教主有!
她赶忙低头,沉声道:“教主,下不为例!”
刘暮舟嗯了一声,而后轻声道:“未来日子,多多照看苏埵一家,这是我的私交。”
仙人跪前,女子点头道:“多谢教主,多谢……多谢教主记得我们这些老人。”
话音刚落,后面走出来的年轻女子赶忙扯了扯女子衣袖,压低声音说道:“你别这么说,怎么这么大怨气啊?”
而刘暮舟却因为这句带着怨气的话,而微微一怔。
足足过去数十个呼吸,秋台都已经准备好走了,刘暮舟还没回神。苏念见状,轻声问道:“刘叔?”
刘暮舟这才回过神,沉默几息后,刘暮舟轻声道:“给秋台卖几身衣裳,待会儿送来仙人跪。苏想,你跟台儿告个别,我要带走她了。想要再见,日后来观天院。”
说罢,刘暮舟突然消失在黑夜之中,再落地时,已经在仙人跪门口了。
方才两位年轻女子都还在,瞧见刘暮舟的一瞬,后出来的女子赶忙抱拳,沉声道:“教主,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刘暮舟却摆了摆手,“别怕,我就是找你们聊聊。报一报姓名,说一说你们从前是谁的属下。”
与刘暮舟说话的女子率先开口:“属下景雅,两甲子前投身左护法麾下,就是教主口中那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此话怨气十足,毫不遮掩。
吓得一边女子赶忙抱拳:“属下寒亵,两甲子前投身左护法麾下。教主,景雅没别的意思,教主千万……”
刘暮舟深吸一口气,摆手打断了寒亵,沉默几息后,转身坐在了仙人门前台阶上。
坐了一会儿,他又取出烟斗,一边往里面换水,一边问道:“是觉得截天教来了很多新面孔,都身居要职,而你们这些老人却被发配往天下各处,干着这种无足轻重的事?”
景雅轻轻推开寒亵,而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教主开口了,那不管我的结局是什么,我都要说!发配不重要,什么职位更不重要,若是在乎这些,我们起码都是各国国师!我不爽之处在于,教主重开截天教十数年,好像从未提及我们这些人。教主让我觉得,我们这些个为了积攒气运而奋斗半生的人是用完就可以抛弃的棋子。不是职位无足轻重,而是我们这些人,似乎对教主而言,无足轻重。我更气教主不知全貌,便怪罪于人!教主如何知道我们没管?若没管,秋台活不到现在!”
景雅眼眶通红:“我们被分散在各处之前,左护法专门将我们召集,他说教主是人世间顶温暖的人,只要我们改一改先前的毛病,教主一定会看得见。可现在看来,不过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这句话,刺得刘暮舟有点儿喘不过气。可仔细一想,他又没法儿辩解,因为这是事实啊!
嘴里说着人间烟火,却逐渐漠视人情。这不是从进了昆吾山开始的,这是从今古洞天九死一生,后来真正顶上了教主头衔之后就开始的!
刘暮舟猛吸了一口烟,“先说一声抱歉,此事没有辩解余地,错在我。再说一声抱歉,没有了解全貌,便急于降罪,也没有辩解余地。”
真心诚意道歉,若不是景雅提醒,刘暮舟根本就没想到从前的扶龙之人,更没想起来,他从前也不会听信片面之词,他甚至教别人不要只听一家之言!
寒亵赶忙出声:“教主……不怪教主的,我们这些年一直在改变,教主又被困了十几年,教主才看到我们的改变。说到底……教主对我们有成见,发心便觉得我们不好。”
的确,刘暮舟对于从前的扶龙之人,成见极大!主要原因还是当初那个自尽在他眼前的女子。
刘暮舟深吸一口气,而后起身朝着二人重重抱拳:“我自身的原因,但不能以此搪塞,所以我就不解释了。我会让左右护法给当初三位麾下的扶龙之人一个交代的,将来……我做你们看,若还是让你们失望,大家可以自行脱离,我会给大家一个挺直腰板离开截天教的机会的。”
顿了顿,刘暮舟弯了几分腰:“但我还说想请你们,给我一次纠错机会。脱困后,我一直以为是这十几年的孤独,让我丢掉了从前那些枝枝蔓蔓,但景雅点醒了我。”
其实那些枝蔓一直都在,可我只顾着朝高处看,忘记了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