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山大雨肆虐,山中许多路段都被冲毁了,而泥泞之中,一个过路人正帮着当地乡民梳理山水,凿出来一条引水渠。
钟离沁就撑着一把红伞,与担心自家男人的村妇站在一块儿。但妇人们时不时会骂着让自家男人小心,钟离沁就只是笑盈盈看着刘暮舟。
行善在刘暮舟这里从来不是说说而已,这些年他不像年幼时那般自卑了,故而话多了些。但他嘴里说出来的,远没有做出来的多。
从早晨忙到了正午,总算是将水渠挖好了,刘暮舟又指着不远处已经塌了不少的山坡,轻声道:“那棵树保不住了,雨要是再这么下,那棵树连带着一片山坡滑下去,挖的水渠就没地方靠了,到时候水还得泄。待会儿我帮忙把那树砍掉,然后大家到自己的房前屋后,把水渠都稍微挖顺一些,别让攒水。土地跟咱们一样,总有喝饱的时候,装不下了必会塌方。”
几个年轻人点头道:“我们去准备。”
于是乎,又花费了一个时辰,这才将树砍下。
村里的年轻人们都想叫刘暮舟去村子里歇歇脚,但刘暮舟早就拎着鞋子,与钟离沁冒雨翻过了山峰。
山溪都很浑浊,刘暮舟就在浑浊水中洗了洗脚,然后穿上了鞋子。
“离着烂酒山不远了,要不要去坐坐?”
钟离沁轻声道:“都行,但我先问你,明明挥挥手就能做完的事情,为什么陪他们忙活大半天?”
即便刘暮舟只是灵台,以剑气随随便便凿出来一条水渠,也就是抬手而已。
刘暮舟想了想,答复道:“我做起来是很容易,但村民们不出力就有了这条水渠,不是好事儿。记得前几年我在昆吾洲,南下路上见到一处官道边上的村子修村里的路。其实所用的物料、钱粮,都被当了大官儿的后生包了,甚至抢着来干活儿不收钱的人都很多。可那个当了官儿的青年偏不,他就是要村民投工出力。”
钟离沁疑惑道:“这是为什么?彰显官威?”
刘暮舟摇头道:“不是,是因为坐享其成的东西,人往往都不珍惜。有些东西来得太轻易,不是好事儿。”
钟离沁笑道:“那倒是。”
她走过去搂住刘暮舟胳膊,轻声道:“烂酒山离着飞泉宗不远,咱们去瞧瞧。”
说着,一阵风起,不过一刻二人便落在了烂酒山外。
刘暮舟抖了抖青衫,与钟离沁手牵手往山中走去。
“烂酒山有铺子开在神水坊,算起来也是生意伙伴了。”
钟离沁闻言,也笑着说道:“现如今郭木管起坊市来也是一把好手,三年前开始,他总算拿到了心心念念的金叶子。像烂酒山、落英山这些山门开在神水坊的铺子,都对郭木多有赞赏。”
刘暮舟则是说道:“本就是个贼会忽悠人的家伙,学几年做生意就会很不错的。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魏东,他的孩子……让谁收做弟子好一些?”
钟离沁想了想后,轻声答复:“回去了看看,看谁适合些吧。”
闲聊几句,已经到了山门口。
刘暮舟迈步走上前,微微抱拳:“不知酒儿姑娘在吗?”
说罢,过了没多久,一道身影便御风落地。
年轻人对着刘暮舟一抱拳,而后轻声道:“贵客是有事?”
刘暮舟闻言,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上次来的时候她不在,说好了下次一定拜访的。”
年轻人一听这话,再次拱手:“不知二位贵客,高姓大名?”
刘暮舟笑道:“我叫刘暮舟,来自渡龙山。她叫钟离沁,来自山外山。”
年轻人闻言,连忙抱拳:“哎呀!原来是恩公与钟离姑娘,是晚辈有眼无珠,二位快请。”
刘暮舟抱拳回礼,“都是生意伙伴,不必多礼,酒儿在吗?”
年轻人满脸笑意:“在的在的,先前有小道消息,说恩公失踪了,小姐就一直不相信。可不相信归不相信,还是难过的。现在见到恩公与钟离姑娘,小姐一定高兴。”
可是走着走着,钟离沁突然发现山上许多屋子都挂着白绫。
于是她询问道:“山中,有人去世?”
年轻人微微一怔,而后叹息道:“三年前山主闭了死关,没能出来。正月的时候,夫人忧思成疾,也……随山主而去了。现在都觉得小姐一介女流,好欺负。”
钟离沁一皱眉头,“哪里的混账欺负人?烂酒山离飞泉宗这般近,怎么不去搬救兵?裴邟一天闲着没事儿干,正好找些事情做。”
年轻人苦笑一声:“小姐说,也……不能老是麻烦别人。”
说着,年轻人一抬头,见山巅悬着一艘画舫,然后皱眉道:“真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敢闯山了!”
刘暮舟也抬头看了一眼,能有一艘画舫飞舟的,恐怕不是什么小门户。
于是刘暮舟问道:“哪里人?我记得这方圆几万里,大一些的山门也就是飞泉宗了吧?”
年轻人摇了摇头:“恩公有所不知,南边多了一座白荞山,山主观景修为,也不知从哪儿来的,粘人得紧,小姐明明拒绝了他,但他还是三番两次跑来要娶小姐。嘴上说着一见钟情,实际上就是想吞掉我们烂酒山。”
刘暮舟点了点头,“不必带路了,我们上去瞧瞧怎么个事儿。”
钟离沁立刻掀起一阵风,拖着刘暮舟便往山巅而去。
落地后,遥遥望着远处酒坊里忙活的徐酒儿,刘暮舟一乐:“样子倒是没咋变。”
钟离沁一转头,见酒坊屋顶上蹲个青年,而后忍不住嘴角一扯,沉声道:“你看那是谁。”
刘暮舟转头一看,立刻就冷笑了起来。
“绕路先去流苏国没见着,到了这烂酒山却瞧见他了。”
而此时,屋顶上的青年一步跳到院子里,笑盈盈道:“我来了很多次了,再这么拖下去,挺无聊的。”
但徐酒儿懒得理会他,只是说道:“那你就强攻我烂酒山试试嘛!”
青年抖了抖袖子,微笑道:“我知道你有靠山,但天下熙攘皆为利,你现如今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我未娶你未嫁,你我两家强强联手,也算能在这瀛洲混下去了。这百年大世,机遇良多啊!”
徐酒儿闻言,猛的转头:“我就不明白了,我就长这模样,只能说不难看而已。烂酒山如今就是个空壳子,论挣钱也没多挣钱,你这般死缠烂打,到底图什么?”
青年笑道:“不图什么,就是……”
还没说完呢,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耶律太子这般逐利,没点儿好处,你不至于冒如此大的风险赖在烂酒山吧?”
青年猛的转头,而后眼皮狂跳,连退好几步:“你……是人是鬼?”
反观徐酒儿,瞧见刘暮舟时,脸上喜色根本掩不住。
“恩公,你……你怎么来了?”
刘暮舟抬手按住耶律焕承的肩膀,笑着答复:“本来老早就要来,南下时云船不赶趟,就先去了旧青木国,然后乘船北上的。”
说着,刘暮舟望向耶律焕承,“本来想找你的,结果听说你进山寻道去了。怎么,寻道寻到人间姑娘家门口了?”
耶律焕承脸皮抽搐一番后,干笑道:“刘兄,当年怎么说也是我给了你一条生路,再说那是赵典让我帮忙,现如今……不至于对我赶尽杀绝吧?”
刘暮舟先去拿了一张小马扎,放在屋檐下后钟离沁便出来了。
徐酒儿一脸欣喜,“沁姑娘也来了?”
钟离沁点头道:“是啊,一起来看你。”
瞧见钟离沁后,耶律焕承脸上变颜变色的,哪里还有从前当太子的从容了。
好在此时,刘暮舟轻声言道:“也就当初云露放我时你当做没看见,不然你觉得你能好好站着跟我说话?明人不说暗话,打扰酒儿,你想要什么?”
耶律焕承深吸了一口气,苦笑着呢喃:“求活命而已,当年朱草害我不浅。想必你也清楚,当世我能找的地方,也就落英山跟烂酒山了。”
刘暮舟淡然道:“我不杀你,不代表没人杀你。即便虚谷一直感念你的照顾,但陆萃潼可不会手下留情。你这假神一般的修为,撑得过陆萃潼几剑?”
耶律焕承无奈摇头,“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你们信,陆家满门不是我灭?她受天道青睐,当时是能夺人气运的,说她家里人是她自己害死的都不为过。我就无心做什么太子皇帝,害她全家作甚?”
此刻钟离沁以心声言道:“陆萃潼是受天道青睐的,我们十二人虽然也是,但比她差远了,我们只是在这个年纪,修为最适合为天道争些什么而已。说难听些,我们就是过河卒,能打便打,打不了就死。候补十二人当中,陆萃潼必然在列。”
刘暮舟轻轻拍了拍耶律焕承肩膀,“我不会杀你的,说实话,没什么大仇,当初要不是你取走朱草,我都没法儿用那两张符箓。”
话锋一转,刘暮舟笑盈盈望着耶律焕承,以心声问道:“贾如道的身份,你如何发现的?”
耶律焕承闻言,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沉默几息后,他以心声答复:“我图机缘,朱草郡的事儿我早就知道,故而一直有眼线留在他太守府的。当时就知道,他潜藏朱草郡,为的是朱草。但有些事情,你今日不问,我都想不到。”
刘暮舟淡然道:“说说。”
耶律焕承便言道:“当初他太守府上常有人暗中来往,有个练武的,后来经我查实,是来自真罡山。还有就是,这家伙跟神水国皇后还有龙背山,都常有联系。不过,当初你斩了黄术之后才北上的,看他见你时的模样,应该不知道你到了朱草郡。后来,即便龙背山尚在封山,他还是去过龙背山。”
刘暮舟笑盈盈问道:“后来的事儿你又怎么知道的?装的还挺像的,谁让你在这里等我的?”
此话一出,耶律焕承面色大变!
“你说什么?我怎么会是在等你?”
刘暮舟又将手臂搭在耶律焕承肩头,紧接着,轰然一声,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子爷,半截儿身子已经埋在了土里。
刚刚取出一壶酒的徐酒儿见状,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
恩公看着就像个寻常凡人,可这一出手,观景修士竟然没有还手之力?
钟离沁朝着徐酒儿一摆手,“别管他们,我们聊聊天儿。”
而此时,刘暮舟冷声言道:“这两年碰到一些事儿,我脾气好了点儿,倒回去两年,我不会给你说话机会。也别把人都当猪,天下这么大,要不是你费心等我,好端端的我能碰上你?”
之所以问的如此细致,是因为碰到耶律焕承的一瞬,刘暮舟无法探查他分毫记忆,明显就是有人帮他遮掩嘛!“
结果此时,耶律焕承无奈一笑,“你如今势大,你觉得我当年羞辱你了,想报仇出手便是,反正我要找不到破解法子,一样会死的。但你拿这种胡乱臆测的事情当做理由,有点儿不要脸了吧?当年是我亲率流苏国大军攻下周围十几国的,挡路的山门也平了几座,他贾如道又不是金丹元婴,要知道他曾去过龙背山很难吗?”
听到这里,刘暮舟哈哈一笑,伸手将耶律焕承拽了出来。
“抱歉抱歉,我都被人坑麻了,难免杯弓蛇影,莫见怪啊!对了,给你十个呼吸离开,以后别来了,不然我推平你的白荞山。要是不信我有推平你拿山头儿的手段,尽管试。另外,你的消息我自会告诉陆萃潼,当年陆家之事,要解释你便自己解释。”
耶律焕承皱了皱眉头,可眼下他的的确确没有与刘暮舟掰手腕的底气,也只能咽下这口气,飞身去往画舫。
不一会儿,画舫便消失在了天幕。
此时钟离沁才开口问道:“怎么又放了?”
刘暮舟摆手道:“放长线钓大鱼嘛!”
说着,刘暮舟望向徐酒儿,轻声道:“这事儿估计还是受我连累,抱歉。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你立刻传信渡龙山,会有人来处置的。”
徐酒儿赶忙摆手,“不是不是,恩公才回来,哪里跟你扯得上关系?”
刘暮舟也没多解释,只是翻手取出炎宫,而后言道:“先出来吧。”
说罢,一男一女便自炎宫钻出,二人齐齐对着刘暮舟抱拳,“教主。”
刘暮舟点了点头,问道:“伤势如何了?”
左丘青竹闻言一叹:“大护法临走前帮我们疗伤了,伤势倒是不打紧,只是连掉了四境,现在只有金丹修为了,恢复修为怕是要一些时间。”
刘暮舟都没细问过,此时一听,忍不住嘴角一扯,问道:“你们原来什么境界?”
金无量轻声答复:“十境登楼,原先我们各有两位合道护法的,但……都被圣宫那些狗东西害了。”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仇,自然是要报的!”
话锋一转,“你们两人先去那座白荞山打探一番,大致瞧瞧山中有多少人,主要是耶律焕承回去之后有无传信什么的。你们修为曾经都高,即便拦不住传信,起码能看出来的吧?”
左丘青竹到底是姑娘家家,先白了刘暮舟一眼,而后才说道:“境界掉了,又不是见识没了。”
反观金无量,就稳重很多了。
“别人的心声交谈我们现在虽然拦不住,但起码能知道大概是什么方向来的。”
刘暮舟点头道:“就去瞧瞧而已,你们初来乍到,权当是逛一逛了。”
两人齐齐抱拳:“遵命。”
紧接着,一股微风拂过,两人瞬间消失。
徐酒儿都看傻了,这就是两个金丹修士了?还有教主?莫不是那位前辈投影时炎宫城楼站立的,是恩公?
徐酒儿干笑了一声,然后就笑不出来了,哭丧着脸,嘀咕道:“这种事,当着我面说,好吗?”
刘暮舟一乐,“你是自家人,没事儿。”
顿了顿,刘暮舟微微一叹:“来的真不是时候,节哀啊。”
徐酒儿挤出个笑脸,“爹一心想要境界更高,让烂酒山更好,娘又离不开爹。其实走了也好,免得整日忧心忡忡。”
哪成想此时,钟离沁问了句:“有个事儿,我一直挺糊涂的。我姑姑说你跟裴邟有点儿不清不楚的,但裴邟明显喜欢落英山那个姑娘啊!”
徐酒儿闻言一乐,“裴邟花钱雇我,他也不肯说为什么,但我又不是傻子,他就是想用我试探试探绿袄。我呢,有钱为什么不挣?反坑了裴邟十枚大钱呢。”
钟离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真是脑子有病,哪儿有这么试探的?”
徐酒儿将酒坛子递给刘暮舟,“谁说不是呢。”
此时钟离沁又看向刘暮舟,“你真信得过那俩?”
刘暮舟闻言,点了点头:“虽然不熟,但信得过。否则这都万年过去了,还冠着截天教宫主的名头,图什么?我也没报着他们能打探出来什么的希望,就是放他们出来,走一走,见见青天。”
刘暮舟想的是,回头南下或是北上之时,带着金无量或是左丘青竹。不论如何,总要熟悉熟悉的。
烂酒的味道与多年前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化。
徐酒儿本来要留着二人在这里过夜的,但两人看正好有东去的船,便没打算留下。
送两人到了渡口,徐酒儿有给了刘暮舟一只乾坤玉,“每年都会专门给你酿些酒,存下就等你来呢。其实爹娘要是在,我还挺想去神水坊守铺子的,但现在得忙着稳住烂酒山,恐怕要过几年才有空去。”
刘暮舟点了点头,“什么时候来都行,以后有事就立刻传信,有些事对你来说大山一般,有可能到我这里就是牛毛一根了。”
徐酒儿笑着点头:“好,我记住了。你俩啥时候成亲,到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啊!”
钟离沁点头道:“放心,一定会告诉你。”
挥手告别,刘暮舟与钟离沁并肩上了船。
此时钟离沁以心声问道:“你说实话,是不是有心将烂酒山收下?”
刘暮舟并未遮掩,“有的,如今烂酒山没个能扛事的人,未来会过得很难。但我只是有想法,却不好与酒儿提。回去之后,让大家多照顾,当自己人照顾,或许时日一长也就不用我说了。”
两人站在甲板上,船很快破开了云海。
刘暮舟沉思良久,又说了句:“璃月城落在了东海,你出关之后我送你回山外山,到时候去一趟。”
钟离沁点了点头:“的确得收拢一些山头儿了,截天教毕竟不是一座山头儿。只是,你好像不高兴?”
刘暮舟闻言,叹息一声:“我最初的打算就是给亲近之人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大家都很熟悉,都把渡龙山当成是家。但现在看来,做不到了。截天教的人会越来越多,别说熟悉了,或许有些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同僚叫什么。”
钟离沁凑过去靠在刘暮舟肩头,笑盈盈道:“最起码渡龙山可以是有人情味的山头儿啊!将来四大宫主都去了别处,他们的属下如何你决定不了,但你可以让他们回到渡龙山,就像回家呀!”
刘暮舟眼前一亮,是啊,渡龙山不必有太多人,那十二把椅子的主人在山中都要有自己的住处。还有现在在山中的,也都要有。将来不论谁去了哪里,多久才回一次,哪怕不回,渡龙山都会是家。
想到此处,刘暮舟呢喃道:“好像各个山头儿都有自家的祖师大殿,风满楼十三把椅子加上我,才能坐十二人。那地方就只做我们十几日议事之处,但我还是得修建一座挂着先教主画像的祖师堂,将来人多了,各个堂口的骨干都得来,要坐得下才行。”
钟离沁揉了揉眉心,“头疼的事情多着呢,回去之后有的你忙。”
是啊!回去才会真正开始忙起来。
许多人要安排,许多事要安排,许多人要见……